我找到了办法

从我记事起，我就经常看到、听到一些，其他人感知不到的东西。有一些阶段是逃不掉、无法避免的，我必然会尝试表达我的恐惧，在旁人的不理解中感到惊愕、迷茫和加倍的害怕，又在一次次惊吓中逐渐麻木，找到面对这一切的方法。其实不过是选择了另一种看待它们的态度，好像接受它们是正常存在的，我就能更平和，毕竟我无法决定是否和它们再次相遇。

我的老家，坐落在老街上，一排老房子之间，一棵老树身边。室内装修得很糟糕，有很多逼仄阴暗的空间用以堆放杂物，又有很多积灰杂物让其间的空气变得令人难受。在我们搬离老家之后不久，在一次学校老师的家访之前，我妈妈会忽然笑着感叹，她说：“如果还住在老房子那里，可能都不好意思请老师来家里坐一坐。”我只是想说，我的老家，居住环境不好。

洗衣机后有一条白蛇，它在我路过洗衣机，去厨房吃饭的必经之路上，曾经突然现身过，吓了我一大跳，然后再也不见踪影。那是我第一次发现，我能看见别人看不到的东西。尽管家里的大人们搬开了洗衣机，只看到一切空空，虽然他们反复安慰我一定是我看错了，而且就算真的有，倏忽而逝、遍寻不得，也就不一定会再构成威胁了，我还是一口咬定我们家出现了异常。我是怎么说的来着？我说：“我真的看见有蛇，它不可能突然没有了，是你们看不到它。”我记得我爸爸笑我，让我亲自把它找出来，而我并不敢。我那时候太小了，小到可能是神志不清，却不可能是说谎话。我又不是天生坏种，为什么要莫名其妙搞出这样一个无效的乌龙来耽误大家吃饭呢？显然，我自我怀疑过，我也曾经觉得是我看错了，我想过小孩子更有可能对事物感知出错，但是这件事情在我记忆里存了二位数的年头，我连我自己年幼时那张脸都不记得，却记得那条蛇，我现如今更偏信它真的来过。

当然，这不吓人，甚至也没有给年幼的我留下什么阴影。白蛇不过是动物，我的老家这样的环境，偶尔吸引一些来自大自然的野生朋友，并不稀奇。可是呢，要说起陈同的故事，也就是我这一生到目前为止的经历，我就是想从那条白蛇说起。

我的小学时代，是见证我的姨妈一点一点病死的过程。她脾气很差，喜欢骂我，又爱让我做稀奇古怪的事情，比如说帮她抠淋巴结，用手去碰一碰她贴在小腹上的癞蛤蟆皮偏方药。我不敢，有时候是我怕她疼，更多时候是我怕那些古怪的东西。她离世的时候我没有哭，因为这件事情，我爸爸很严肃地批评了我，他说我姨妈很爱我，我怎么不会流眼泪呢？我先为年少的我争辩几句，我要保护好我自己。我只是太小了，我在那一刻悲伤不到位，我不会装模作样地抹眼泪，我不是我的妈妈、外婆或者说表姐，可以在每一位来访的外客入门的那一瞬间哭嚎出来，可以在殡葬服务者用白布条把我姨妈吊进棺材那几秒哭得惊天动地。当然，我从不否认，作为成年人，作为和姨妈相处了更久的人，他们更懂得悲伤，他们有更深的情感。我只是要说，我在后来的某些平静时刻，我意识到我再也见不到这个人，我会难过，尽管我到现在，没有一次为她流泪，没有一次在梦中见过她。而我的外婆、我的妈妈还有我的表姐，会梦见她，梦见瘦弱的她。梦到的话，到底是谁在挂念谁呢？

在我姨妈葬礼那一天，我奶奶希望我不要去，她害怕吓到年幼的我。后来，她也不希望我姨妈的墓碑上刻着我，或许我并不算排得上号的近亲戚，不值得。葬礼我还是去了，我一个人去的，穿行过老街。这是什么概念呢？我奶奶是个忧心很多的人，我刚成年的时候，从老家离开，独自走在老街上，她甚至要出门送一送我，目送着我走远，好像多看一眼，我就少一秒处于被人贩子拐走的危险之中。甚至，她愿意陪我去各个目的地，如果她可以去的话。但是我姨妈葬礼那一天，就那么小的一个我，她任由我一个人跑远，足以表达她的不情愿。

我在那一天见到了不干净的东西，她用这件事情大做文章过，后来被我爷爷呵斥，被我的大哭拦停，她才罢休。我没半点想指责我奶奶的意思，从理性层面来说，我对具体情况——我们家有怎样的矛盾，其实并不了解，我没有权利去做什么评价；从感性层面而言，我觉得我很刚强，我像她才对，也像我的姑姑，体型性格都是，我和她们感到很亲近，更能理解她们，更懂得欣赏她们，而与我妈妈不是。

我并不是爱哭的孩子，但我不明白我奶奶的引导，和我似乎看见的，虚无缥缈的白影是什么关系。可能是她的引导放大了那种恐惧，甚至让几秒的幻影更具象化；可能是鬼影确凿来过，它瞥过我这个小朋友一眼，而我这一次恰好得到了奶奶的理解；可能是我一个人赶了太多路，我累了。反正，我哭了，让爸爸、奶奶还有生着气的爷爷，都来安慰我，告诉我没事。

我没有为姨妈的死掉眼泪，却被鬼影吓得哇哇大哭，我至今想来觉得滑稽又惭愧。就当是姨妈，在惩罚我这个感情上开悟有点晚的小朋友好了。我现在就是这样看待这些的，自圆其说了，就没有害怕的感觉。

我现在还能在别的老街上，看见某个广告牌，上面写着“收吓”两个大字，下面一排联系方式。是米婆吗？其实我并不确定“收吓”到底有多少种方式。你知道，我这一生光怪陆离的事情已经太多，我无心再去搜集这些相关资料，无意成为一个灵异学家。

我曾经去见过米婆一次的，在一次高烧不退的困境中，在祖父母支持下，在邻居建议下，在医生没办法后甚至也同意我们去试一试的，情况之下。乡下的诊所，有时候退烧的功效也不太好，医生不会宣扬着科学然后声称“天下无鬼神迷信可耻”。我呢，已经发烧烧到半夜翻白眼，手抻直了乱抓空气，让我爸爸妈妈太担心了。米婆的工作地点大概是她的家，我根本看不清布置，有可能是因为要房间刻意这样阴暗，也有可能是我烧得头昏看不清楚天也看不明白地。她的工作工具是一个碗、一碗米还有一块布，然后流程记不清了，大概是给我叫魂了，用装米的碗在我脑子上头晃悠，然后试探性地问问我爸妈，是不是星期六出了什么事情。后来，我这对爹娘把一切都归咎于上周六，带我去看的摩托车秀。那是怎样一场演出呢，是摩托车驾驶员把车开到竖直面上兜圈子的演出，我看不明白，也记不清楚。

米婆很厉害吧，我在书里也见过，在我那个生活得很迷幻的舅舅的，卧室书堆里，在某一本灵异小说里。那一篇文章说的是，某位米婆，为了救人家的孩子，不断牺牲自己的孩子。我当时想的是，为我叫魂那个米婆，该不会也是燃烧着谁的阳寿在赚钱吧？我现在想的是，这和迟子建《额尔古纳河右岸》里的那个女祭司有点像，这种不谋而合也许正意味着某种真实。

我上了初中，就搬离了老家。老房子着了一场火，没什么人受伤，没什么财产损失，甚至连院子里那棵金银花树都完好无损。我去见它的时候，它的空气里还充斥着燃烧中产生的黑色颗粒物，被我吸进鼻子里，我的鼻腔抹一抹都是黑色。从那之后，我开始一点一点忘记它，尽管它并没有被烧到形骸荡然无存，却好像就是被这一把火，彻底在我记忆里被烧到消失了。我很遗憾，我再没有好好看过它，再没有认真注视过它的任何一个角落，再也没有在老房子里经历过任何无法解释明白的事。你知道，一个不仔细生活的人，很难接收到这些若隐若无的信号。

我念旧的爸爸，开着车，带我最后一次路过老家时，我望着那片被拆除后混乱的废墟，我也没有什么忧伤的情愫涌上来。我不是太感性，很少触景生情，其实也不够心细，但是我记性还不错，确实接收到的信号就总是记得的。我爸爸那时候很莫名地来了一句，他说：“我们以后就没有家了。”我知道他只是想说，我们失去了这个共同成长过的居所，但是家是由真正的亲人组成的，而我那时候也没什么话好用来安慰他，或者说，至少回应他。我们，接下来都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那些稀奇古怪的事情呢，跟着那时的我，都搬进了新家。这次不是老房子，这次我们一家三口成了小区住户，好像生活环境改善了不少，而我遇到的事情，好像也开始真的有了点恐怖的眉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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