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房子的厕所,为什么一大早就如此闷热呢?
我家的厕所建在楼梯下方,一进去就有一种被墙壁挤得喘不过气来的感觉。尽管旁边开着小窗,却丝毫没有通风的效果。
因此,一到夏天,坐在马桶上的我和蒸笼里的肉包子没有什么区别。
我的正前方贴着一幅由观光协会制作的月历,上面的照片展现出茂下海岸的热闹景象。不过,打从我出生到现在,从未见过照片中那样熙熙攘攘的人群。
照此说来,这张照片应该不是昭和年代拍的,而是二十世纪拍的吧。我打着哈欠,摸着照片里小小的鲜红色高叉泳衣,正当我神游于过往美女们的照片时,突然传来一阵猛烈的敲门声……
“典道!快点出来!不要因为是暑假的上学日(注:日本部分学校在假期会要求学生返校,目的是检查学生的暑假作业完成情况)就这么懒洋洋的!”
母亲歇斯底里的喊叫声传到我耳边,托她的福,本来就闷热难耐的厕所的温度仿佛又升高了三度。
不可理喻啊,母亲这种生物为什么会一大清早就这么吵吵嚷嚷的?我不耐烦地回敬道:“吵死了!我还要待一会儿啊。”
可没等我说完,母亲就走开了,远远地还传来她的念叨:“早餐吃昨晚剩下的咖喱哦!”
我只能抱着肚子小声嘟囔道:“饶了我吧……”
起居室的电视播放着全国各地烟花大会的报道,我边看电视报道边小心翼翼地分开生鸡蛋的蛋黄与蛋白,接着把蛋黄倒在咖喱上。
“真是的,你也吃一下蛋白啊!蛋白的营养也很丰富的哦!”
母亲一边用吸尘器轰隆轰隆地做清洁,一边用捆起来的传单敲打我的脑袋。
“别在我吃饭的时候用吸尘器好吗……”
要是我敢大声说出这番心里话,势必会激起母亲雷风暴雨般的反击,于是只好小声嘀咕着。靠着这小小的抵抗,我无视母亲的念叨,用力搅拌蛋黄,好让它和咖喱完美地融为一体。唉,如果鸡蛋只有蛋黄,肯定会供不应求的。
我用满身伤痕的小勺子舀起咖喱,大口吃起来,这小勺子自小学低年级起就一直陪伴着我。
啊——真好吃!隔夜的咖喱为什么会这么好吃呢?一定是因为咖喱在锅中放了一晚,然后在与鸡蛋蛋黄混合的时候,引发了什么美妙的化学反应吧。
“今天,全国各地将会举办烟花大会!接下来是大家最关心的天气……”
电视节目从烟花大会的报道切换成大姐姐播报天气预报。画面中的日本地图上,仿佛开玩笑一般,只有笑嘻嘻的太阳公公。我猛然想起厕所月历上的日子——8月1日标注着“烟花大会”的文字。虽说我都初一了,不会因为烟花大会就兴高采烈,但还是觉得今天有什么不一样。等等,都已经在播天气预报了,那我是不是要迟到了?
匆忙中,我狼吞虎咽地吃掉剩下的咖喱,把脏盘子留在餐桌上,然后飞奔到店门口,系起旅游鞋的鞋带。当我用舌尖挑着牙缝的鸡肉,嘟囔着“真是烦死人了……为什么会有暑期上学日这种鬼东西”的时候——
“你还算好的啦。”
却突然听到父亲如此说道。
正在店里护理钓鱼竿的他穿着运动短袖,下身则是短裤和凉鞋,根本不是一副要开门迎客的行头。
我家的岛田钓具店是代代相传的……开玩笑,其实只是爷爷退休不当渔民后,心血来潮开的店铺,开店不足二十年,还附带卖些日常用品,例如干货和宠物的饲料,可以说是一家毫无原则的钓具店。虽然父亲子承父业,继承了爷爷的店,但我并不打算沿袭他们的脚步。
“什么?为什么?”
“因为你……”
起居室的深处突然响起母亲震耳欲聋的声音,把父亲正要回复我的话完全盖住。
“典道!吃完饭要好好收拾盘子!妈妈下午就不在家了,晚饭你就随便吃点冰箱里的东西!”
我在心里回吼道:“你用不着这么大声,我已经听得够清楚了!”嘴上却乖巧温顺地回复道:“知道了!”
看着仍在护理钓鱼竿的父亲,我又问道:“怎么了?你要去哪里吗?”
“听说是收集了点破烂玩意儿,所以要在茂下神社开一个跳蚤市场呢。”
“在庙会这天吗?有谁会去啊?”
“而且有必要闭门休业也要去吗……”
话还没说完,父亲突然沉默,还麻利地收拾起了钓鱼竿。我感到莫名其妙地抬起头,不知何时母亲已经站在了我的身后。
那张脸看上去毫无表情,但这个才是最可怕的表情。
“你们在说什么呢?”
“我出门了哦!”
我预感会有一场腥风血雨,立刻夺门而出,逃之夭夭。
“破烂玩意儿是什么意思?!要是你不想去,不去就行了呗!”
想必父亲此时肯定在一边哆嗦,一边摇头吧。
我骑上店里破旧的自行车,在通往海边的坡道上飞驰而下。
不一会儿,我就大汗淋漓,但这种全身沐浴在迎面而来的海风中的感觉,真的太舒畅了。这一刻让我不禁感叹自己出生在这个小镇真是太好了。
茂下镇靠近太平洋,拥有古老的渔港和小小的港口,而且人口急速上升……才怪,这只是一个拥有两千八百人的小镇而已。镇里的人大多都在紧贴港口,面向山峦的斜面处居住。
“这里看起来就像是不起眼的尾道(注:尾道市,广岛县东南部的城市,市区商业发达,市内多古寺,观光业的发展十分迅速)呢。虽然萧条,但感觉还不错。”
不久前,一个从东京来这里钓鱼的年轻人曾说过这样的话。
虽然我不知道尾道在哪儿,但他肯定在说十分过分的话。只不过,萧条这点我倒是不否认。
六年前的地震灾害,给这个曾经以渔业闻名的小镇造成巨大打击。不仅如此,这个小镇本可以在夏天靠着县内为数不多的观光海滩兴旺起来,如今却丧失了活力,变得死气沉沉。确实,和东北地区相比,我们这儿的受灾程度不算什么。万幸的是,这里没有人员死亡,可小镇的渔港几乎被破坏殆尽,至今仍没有恢复到以前的一半。时至今日,也只有本地居民肯光顾观光海滩了。
“不过,这里真的有一种怀旧的气氛呢。”
来钓鱼的人如此说道。
什么嘛,怀旧气氛是几个意思?虽然他的话里确实没有看不起这里的感觉,但也绝对没有想来这里住或是想经常来这里的意思。
老实说,如果问我喜不喜欢这个小镇,我也不清楚自己要如何回答。一提到东京,我肯定是感叹“真帅啊”,但想不想住在东京又是另一回事了。因此,要是让我选择是否要在这个小镇住一辈子,我肯定也会抱头苦思一番。
“典道!”
循着声音来的方向,只见安云祐介踩着最新款式的登山车,从坡道半途的巷子里飞驰而出。祐介是我从小一起的伙伴,他的父亲是医生。除去父母,他大概是我人生中陪伴在我身边时间最长的人。
“早呀。”
“早呀。”
我举起一只手打招呼。
随后,从别的巷子里,滑着滑板的纯一和踩着滑板车的稔加入了我们的队伍。我们四人一同滑下坡道,开始像往常一样闲聊。
“今天要赌什么?”
纯一在我们的小团体中个子最高,嗓音也渐渐变声,但他并没有与之相应的沉稳性格。不如说,我们当中要是有谁开了什么无聊的玩笑,那八九不离十就是这个家伙了。这小子既是我们之中最会活跃气氛的人,也是一个十足的闯祸精。说实话,到现在还要赌来赌去的实在是太幼稚了,但“立马响应赌约”,是我们自小学起就遵守的约定。
“输了的人要去捉弄三浦老师哦!”
稔自小学四年级起就没再长高,不过是个毛都没长齐的黄毛小子,但说到我们四人中谁最早熟,他估计是当仁不让。不过,稔也有像纯一一样孩子气的一面,两个人一直嘻嘻哈哈地闹来闹去。
“喂,你们不觉得三浦老师变得更加丰满了吗?”
“知道吗,身材是越按摩越丰满的,只有按摩了之后,身材才会越来越丰满。”
“到底是谁在帮她按摩啊!”
“我也想帮她按摩啊!”
诸如此类毫无营养的对话,消散在了飘扬的海风中。我们从坡道下来,沿着海边的道路继续前行。从这里回头看去,能看到一排耸立在群山山脊间的白色风车,螺旋桨犹如时钟一般慢慢地回旋。那是一年前以实验性质安装的风力发电机,据说是因为茂下镇的海风十分稳定,正是布局风力发电机的理想位置。
从小看到大的景色,突然被一个个巨大的风车挤满了,当时还挺让人不痛快的,但现在我已经对这样的风景习以为常了。
“有近道!”
祐介踩着登山车从海边的道路直接穿过石头台阶,在海滨人行道上飞驰起来。
“太狡猾了!”
“臭小子,敢耍我们。”
我们三个人知道自己的交通工具比不上祐介,只能用手提着,越过台阶走到海滨人行道,然后紧紧追在祐介身后。
就在我踩下踏板,压下全身重量,准备给自行车加速的时候,忽地吹来了一阵猛烈的海风。顺着海风,我望向大海那边,站立在水边的一个模糊人影浮现在我眼前。
这么早就有观光客?我注视了一会儿,人影逐渐变得清晰起来。
白色的校服,不过膝盖的短裙,以及三股辫。
那是我的同班同学菜津奈。
尽管隔得有些远,而且只是背影,但那毫无疑问就是菜津奈。
她踩着轻飘飘的步伐,在四角防波堤上踱步,宛如在海面上行走一般。逆光下的海面波光粼粼,宛如电影或电视剧中的女主角,在海边漫步。
在她周围,时间仿佛变慢了一样,我无法移开自己的目光。
回头看我一眼吧……
我在心里偷偷祈求着。
“典道!要迟到了啊!”
却只换来了纯一的大声喊叫。
我直起身子,站起来骑自行车,同时最后一次回头看向海边。荠好像在海边的砂岩上捡起了什么东西。她用右手朝着太阳高高举起那个东西。实在是太远了,我没能看清那是什么。
但那个东西,不同于海面的波光粼粼,在荠的手里一闪一闪的,熠熠生辉……是我的错觉吗……
“击手,放马过来!”
“球!球!来呀——嘿咻嘿咻!”
“嘿哟嘿哟!嘿哟嘿哟!”
棒球队除了除夕和元旦(注:日本的除夕是12月31日,元旦是1月1日),一整年都不休息。明明是暑期的上学日,还在操场上拼命挥洒汗水,喊着莫名其妙的口号。
在一边看着的呆子们——也就是我们啦,已经把交通工具停在了便利店的停车场。在预备铃的响声中,我们磨磨蹭蹭地走向教室。
这时,纯一像个笨蛋一样问道:
“击手,是什么呀?”
“击球手吧?那干吗不说击球手啊。”
稔傻笑着回答道。
“球是?”
“不就是棒球吗?”
“嘿哟嘿哟!嘿哟嘿哟!又是指的什么?”
“鬼才知道。”
在属于足球一代的我们眼中,棒球不过是散发着大叔臭味的昭和运动。不过是因为茂下镇的商业高中曾在甲子园上获得过冠军,这里的人们至今更加喜爱棒球,而不是足球。
棒球队员全力以赴地追着滚到脚下的棒球,弄得满身都是泥。看着这番景象,我们不由得感慨起来——
“现在还剃个平头,简直难以置信。”
“玩棒球的那群家伙,肯定没什么女生喜欢。”
“完全不知道他们心里在想什么。”
虽然我们嘴上这么说,但不管是我还是祐介,或是纯一还有稔,都在小学低年级的时候被父母逼着进过棒球队。不过我们四人一点干劲都没有,一直把软式棒球当足球一样踢,也因此被教练以自愿退出的名义踢出了队伍。本来,我们从小就是好伙伴,在经历了这次事件之后,大家的友情变得比以前更深厚。
虽说我们的小团体里没有一个真正意义上的领头人,但一般来说,纯一总是那个提出要玩游戏或引出话题的人,而稔通常也会附和纯一。只可惜这类话题或游戏,还像小学生想的一样,幼稚程度让我和祐介近来稍微感到不耐烦。
“你们几个!动作快一点!”
一道明亮的喊声打断了我们的闲聊,是三浦老师。她踩着女式自行车从校门口向我们骑来。白色的衬衫完全遮不住丰满的身形,动起来格外性感。
“哇哦,今天也是晃晃荡荡的呢——”
“震度应该达到六了。”
“最后一名是谁啊?”
“纯一啊!”
“玩滑板怎么可能比得过你们啊!”
纯一一边不满地抗议道,一边笑开花似的跑向三浦老师,不一会儿就跳上了三浦老师自行车的后座。
“行了!快住手!”
纯一突然跳上后座的冲击力让自行车左右摇晃。趁着这时,纯一立马从后面抱住三浦老师。
“够了!”
三浦老师立即刹车,在她正打算用胳膊肘反击的时候,纯一嗖地一下从自行车上跳了下来,身手敏捷地向学校操场逃去。
“田岛同学!你给我站住!”
望着被自行车追得四处乱窜的纯一,我们三个笑得前俯后仰。
三浦老师继续追得纯一四处乱窜……
就在这时,纯一身边的一个女学生向我们走来。
那是菜津奈。
菜津奈无视从眼前横穿而过的纯一和骑自行车的三浦老师,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对于正在追打的那两个人,她看都不看一眼,笔直地前进着。
菜津奈的脸上挂满愁容,是我看错了吗?
那副神色,和在海边的她完全不同,和以往的她也有些不一样。就在我思考着这件事的时候,铃声响起了。
吵闹的教室里满溢着暑期上学日独有的气氛,既有一丝兴奋也有一点害羞,更有一股怀念的味道。
菜津奈坐在教室的中心,她身后一个胖胖的女生向她搭话:
“菜津奈酱,这个暑假去哪里玩了吗?”
“没有,我还哪里都没去呢。”
“是吗,我下周要去迪士尼乐园哦。”
“真好啊。”
装模作样地问什么别人去了哪里玩,明明就是想炫耀自己下周要去迪士尼乐园而已!我内心狠狠吐槽道。
不过,她笑着回答同学的样子和平时一模一样,完全没有忧愁的样子。
如此一来,刚才一掠而过的违和感是怎么回事?
这个学期以来,我都坐在窗边最后一排的位置,一直注视着菜津奈。尽管平时只能看到她的背影,但当她向后传讲义时,又或者和旁边的人聊天时,我能偶尔看到她转身的样子,那个时候,菜津奈的表情真是可爱得让我感慨万分,让我不禁感叹她还真是……可爱啊。
菜津奈是在小学五年级的时候从东京转学来到茂下镇的,她和我在茂下镇从小到大接触过的女孩子截然不同。
那个时候我还是个小鬼,所以说不清楚……嗯,虽然现在也还是个小鬼吧,但即使是我这样的小鬼,也能感受到她散发着完全不同的气息,带着大都市的时尚感。不论是穿校服的模样,还是穿运动服的模样,她都有着其他女孩子无法比拟的气质……升到初中以后,随着身体的成长,这份气质也越发……妈呀!我好恶心啊!但是,她真的好可爱……
“菜津奈真的好可爱。”
“什么啊?!”
坐在我身前的祐介突然对我这么说道,让我在惊吓中不由自主地发出了奇怪的声音。
“你在鬼叫什么啊?”祐介立马吐槽道。
为了不让祐介看出我因他的话语动摇的样子,我即兴发挥道:
“‘菜津’(注:日语中,将及川‘おいかわ’拆开,就是‘おい!かわ!’也就是‘啊!可爱!’)这两字……啊!可爱!”
“好冷的笑话啊……”
“话说回来,到底哪里可爱了?”
“我真的忍不住要去表白了。”
“那就去啊。”
自从升到初中,祐介就越来越毫不避讳地关注着菜津奈。不仅如此,他还偷拍她的照片,把照片整理成文件夹。他还对我这么说过——“如果我在睡前不看看她的照片,就会彻夜失眠。”当初听到他这么说,我还真的打了一个冷战,可说心里话,我其实很想让他把文件夹里的照片分享给我。
“我好想在这个暑假和菜津奈单独去哪里玩啊。这么说来,今天还有烟花大会呢。”
“所以你去表白不就好了吗?”
“你说得倒是容易!要是我表白后被拒绝了怎么办?”
“鬼才知道!”
“你倒是替我去说啊。”
“那好吧……菜津同学,祐介他一直想对你说……”
“什么?说什么?”
“你是全世界最丑的丑女呢!”
“你在瞎说个什么!”
“不客气,不客气——”
我们这番有的没的吵嘴都已经吵好几个月了。接着,如同往常一样,每当三浦老师走进教室,就标志着我们的“战争”要告一段落。
“好了,大家坐好!”
分散在教室各处的学生们陆陆续续地回到自己的位置上,但不等大家坐好,向来急性子的三浦老师就开始教导我们:
“今晚,茂下神社将举办庙会和烟花大会,到时一定会有不少人去游玩,所以我希望同学们,即使和自己的朋友一起去,也不要玩得太晚……”
稔一直在等待着这一刻,他看准时机,突然直起身来,捉弄老师道:
“老师打算和谁去吗?”
三浦老师不但性子急,还一点也不擅长说谎:
“什么?”
这番可疑的回应立刻让教室炸开了锅,纯一立即趁热打铁:
“除了和男朋友还能有谁?看完烟花之后肯定会和男朋友亲热亲热吧。”
“田岛同学!你给我适可而止!再这样说话,我就要告你骚扰了!”
“那我就告老师以大欺小!”
三浦老师走下讲台,朝着纯一的座位走去,上半身撩人地晃动了一下。
“不知道那些‘丰满型’烟花,到底有多大呢。”
“田岛!”
教室立马响起爆笑声,在笑声中,三浦老师和纯一你追我躲,教室里鸡飞狗跳的。
闹剧中,我发着呆,心想纯一那小子又要被请家长了……目光不知不觉地就被四处乱窜的两人吸引,四处游荡。这时,我发现荠正望着我这边。
什么?不只是望向我这边,还看着我……
在这个学期里,我一直注视着她的背影,从未如此面对面地看她。这还是我们两人头一次四目相对,互相注视着对方。
荠似乎察觉到自己被发现了。虽然她面无表情,但眼睛深处好像隐藏着别样的感情,她仿佛在向我传达着什么,祈求着什么。
不过,那只是一瞬间发生的事……也只有一两秒的样子,很快,她就别开了目光。
我困惑地一直盯着她的背影,但荠再也没有回头看我一眼了。
“田岛!你今天要请家长了!”
我的目光再次被吵吵闹闹的三浦老师和纯一吸引,可就在这一刹那,一道不可思议的光突然在我的视野中闪现。那道光来自菜津奈的绗缝(注:用长针缝制的有夹层的纺织物)包包。绗缝包包就挂在她书桌边的钩子上,包的下侧包裹着不可思议的光芒。
不对,准确地说,那并不像是被包裹着,而是包里的某种物品正散发出朦朦胧胧的光芒……
那到底是什么?
我被光芒深深吸引住,像是要被它吞没一般,浑身动弹不得。就在这时,三浦老师终于逮到了纯一,这一动静猛地让我清醒过来。
“别呀,老师原谅我吧——典道,快来帮帮我啊。”
三浦老师不轻不重的拳头落在纯一的头上,教室的大笑声随之达到高潮,一年C班的日常闹剧也落下帷幕。我把目光从被抓住小尾巴的纯一那里收了回来,再次向菜津奈的包望去,但光芒已经消失了。
嘎吱嘎吱——铁门发出了巨大的声响。
我们推开了满是铁锈的大门,眼前是一道浅蓝色的阶梯,不过上面的涂料几乎掉光了。飞跃过阶梯,我们跑了上去。雪白的云朵飘荡在蔚蓝的天边,周围的树木郁郁葱葱——而这一切,都被映照在了水面上。二十五米长的泳池静静地出现在我们眼前,仿佛是在等待着我和祐介一般。
“真的不去搞清洁吗?”
“这可是负责泳池的值日生才有的特权。游泳部的那些家伙肯定每天都做清洁,所以没事的。”
“说的也是——”
一想到广阔的泳池即将只属于我们两人,我和祐介就忍不住窃笑起来。
我们脱掉运动服和脚上的运动鞋,穿上学校要求的,丑得要死的游泳比赛裤,把泳裤腰间的绳子系得紧紧的,再戴上护目镜,迫不及待地打算冲入泳池。
“好烫!”
“怎么会这么烫!”
从早上起,泳池的侧边一直被阳光烤炙,散发出阵阵热气。虽然还不到烤死人的地步,但光着脚走路恐怕会叫人受不了吧。
“我们快点跳进水里吧……等等。”
“什么?”
“那是奈?”
我顺着祐介的视线,朝泳池的正对面看去。
“什么……”
在二十五米的前方,菜津奈正坐在跳台上。
菜津奈穿着泳衣,胸部微微地鼓起,已经略微发育的圆润身形展现出从腰身到大腿侧的曲线,纤细又紧实的小腿引人注目。
她的双脚前后晃动着,悠悠地搅动着水面。水面反射出的光被打碎,照射在菜津奈的脸上,变幻无穷。
“她今天也值日?”
“不对吧,今天只有我们两个。”
“啊,是社团活动吗……今天游泳部有活动吗?”
“我怎么知道。”
“不说了,我去一趟厕所。”
“什么?你搞什么啊?”
“看到她,我突然想去上大号。”
祐介走起来的模样,就像双手双脚被突然拉直的棍子一样。
“你在搞什么鬼啊。”
从幼儿园时期到现在,一遇到出乎意料的状况,祐介就忍不住要去上厕所,这个毛病怎么改都改不过来。甚至有一次,具体的时间我也记不清了,只记得那是一场足球比赛,因为对方犯规被判了点球,在裁判吹起哨子的同一时刻,祐介就火急火燎地朝厕所飞奔而去。
祐介以奇怪的姿势离开了泳池边,于是我再次把目光投向菜津奈那里……咦,这家伙在做什么呢?
她完全把跳台当成自己的床铺,仰面躺在上面,沐浴在盛夏——烈日炎炎的阳光中。
在周围吵闹的蝉鸣声中,只剩我们的世界越发显得安静起来。
咦,这是什么情况?我是不是得做点什么?
如果只是在这里傻傻地站着等祐介回来,那也太蠢了,况且她应该也注意到我了,要是什么都不做,可能会被她认为是个奇怪的家伙。我一边在脑海中给自己制造理由,一边向她靠近。
离她大概只有两米的时候,我看到菜津奈正闭着眼睛,而且嘴角边还挂着浅浅的笑容。
尽管我已经距离她这么近了,近得能把她脸上的表情看得一清二楚,但她离我好像还非常遥远。心里有个声音在提醒我不能再靠近她了——于是,我停下了脚步。
“呃,你这是在晒太阳吗?”
问话声小得连我自己都吃了一惊,但她微微摇了两次头,算是回答了我的问题。
我故意清了清嗓子,又问道:
“嗯,社团活动吗?”
“才不是呢。”
“那就是……要游泳吗?”
“不游泳。”
“那么,你为什么在这里?”
“为什么呢……”
“我怎么知道啊。”
菜津奈还是没有睁开眼睛。
“为什么,我会在这里呢?”
“……”
如此既没有槽点,也没有吐槽的相声,让我实在接不下话,周围再次陷入一片沉寂。对于菜津奈为什么会在这里,我一点头绪都没有,更加不可能回答出她内心所追寻的答案。我只能把蝉的大声合唱当成背景音乐,继续沉默下去。
这时,一只蜻蜓从我眼前飘过。
蜻蜓在水面上点了两三次,接着飞向荠的身边,围着她飞舞起来……最终,蜻蜓落在了她泳衣的肩带上。
也不知荠发觉了没有,她不动声色,一脸若无其事的样子。
“喂……”
“什么?”
“停在你身上了。”
“什么?”
“白尾灰蜻。”
“帮我拿掉。”
“什么?”
“你去抓住它啊。”
菜津奈对我这么说的时候,依旧没有睁开眼睛。
她那不可思议的音调,听起来就像撒娇一样,温柔地命令着我。
我虽然很擅长捉蜻蜓,可停在人身上的蜻蜓实在是……我战战兢兢地走向她,越发清晰地看到她全身横躺在跳台上的身姿。
游泳课的时候,男女是分开上课的,所以我还是第一次近距离看到穿泳装的女生。怎么说呢,总觉得我眼前的景象非常的诱人啊……不对!我到底在想些什么呢!话说,蝉鸣也太吵了吧!
我把脸微微别了过去,同时向菜津奈的脖子伸出了手。
不用想也知道,荠微微鼓起的胸部进入了我的视线。我的手指轻轻颤抖起来。
蜻蜓!现在得集中精神抓蜻蜓!
我一边提醒自己,一边伸长捉蜻蜓的手。大拇指和食指间岔开了七厘米的距离,正当我打算夹住蜻蜓翅膀的时候……蜻蜓挥动双翅,从我指间溜走了。
“哎呀——”
我抬起头向上看去,蜻蜓早已飞上了天空。
她直起上半身,看着我一脸傻样追蜻蜓的样子,嗤笑道:
“逊毙了。”
“吵死了。”
我看着她回嘴道,与此同时,又一次不自觉地注意到她的胸部,只好再次转移了视线。我们如此近距离地谈话,恐怕还是升上初中后的头一次。
这时,在她的脚边,一个说不上是圆形石头还是圆形球或是圆形宝石的东西,引起了我的注意。那个圆圆的球精致得不像出自大自然之手,球体色泽明亮,拥有难以用语言形容的独特花纹。
“咦,这是什么?”
“这个呀……早上,我在海边捡到的。”
菜津奈拿起那个奇异的球,递到了我的手上。
早上我看到的那个不可思议的东西,大概就是这个吧。这个球大概和网球差不多。在荠的手中,它似乎还显得有点大,但到了我手里,就显得小了一点。重量的话,和我看到它时估计的重量差不多,既不重,也不轻。拿着它的时候,有一种不可名状的奇特触感。
“这是石头,还是玻璃?”
“不知道,只是看它很漂亮就捡回来了。”
“这样啊……”
我把球举起来,在太阳的照射下,它的色彩愈发不可思议起来。确实很漂亮啊。
就在我们两个仔细凝视着手中的球时,铁门吱呀吱呀地响了,我慌忙把手里的球还给荠,快步走向泳池边,回到我原来站的位置。走的时候,我还不忘回头偷看荠,只见她仍然注视着手中的球。
再次回到泳池的祐介一副异常神清气爽的样子。他高兴地向我报告道:
“大号没拉出来。”
“咦,这样吗……”
我本该立马吐槽他一句:“那你一脸清爽个什么劲啊!”可在我的脑海里,菜津奈的话语挥之不去——
“为什么,我会在这里呢?”
不知道为什么,她说过的话再次在我脑中回响。
祐介丝毫没有察觉我的心绪起伏,开始转动我的胳膊。
“不过,我有一个好点子。”
“什么好点子?”
“我们来赌点什么吧,来一次五十米游泳比赛怎么样?”
“嗷,好呀!”
为了掩饰自己因为荠而心神不宁,我如此大喊。也不管什么是“不过”,也不清楚自己为什么叫出“嗷,好呀”,我故意表现出一副斗志高昂的样子。
说着,我们戴起护目镜,站到跳台上。祐介又对我说道:
“如果我赢了……你就给我买一本最新的《航海王》。”
“没问题,小事一桩!”
“那么,如果你赢了想要什么?”
“要是我赢了……你就向菜津奈表白。”
“什么?”
祐介既不答应也不拒绝,还没等“一起跳”的口令,他就提前跃入泳池。我不禁焦急地大叫道:“喂!你搞什么鬼?!臭小子,你太狡猾了!”
大概游了五米,祐介从水中浮出脸来。
“你刚才是在开玩笑吧,你根本不想看到菜津奈被人抢走,不是吗?”
扑通!
一瞬间,我的心猛烈地跳动了一下。
这个家伙根本没去拉什么大号,难道他从一开始就在偷听我和
菜津奈的对话吗?
“啊,你在说什么啊?”
“你刚才和奈在说些什么吧。”
祐介爬上跳台,犀利地吐槽道。尽管他的目光被护目镜挡住,但仍然能看出他非常认真。
“才没有,我们又没说什么……”
“原来你也喜欢她啊?”
“你在胡言乱语些什么呢?”
“……”
“……”
一道异常欢快的声音打破了我们之间短暂的沉默。
“你们在说什么五十米呢?”
脚底踩在泳池边发出啪嗒啪嗒的声响,菜津奈慢慢向我们走近,并最终停在了跳台的侧边。
“我也要参加。”
“啊?不不,这是我和祐介之间的较量。”
“嗯,是啊。”
可她根本没把我们的话听进去,自顾自地站在了跳台上。
“你们赌了什么吗?”
“嗯,这个嘛……”
《航海王》什么的告诉她也无妨,可是赌上了“向你表白”这种话,怎么可能说得出口。更让我在意的是,菜津奈现在的神色与声调,和刚才完全不一样,仿佛是另外一个人。
“那么,如果我赢了,你们都要听我的。”
“凭什么啊?”
“就这么定了哦,我说什么都要答应哦!懂了吗?”
“啊,好……”
“懂了……”
我和祐介当然没听懂,但在她不容拒绝的气势下,我们同意了她莫名其妙的要求。什么都答应,这个范围也太广了吧。
“那我们开始吧!”
菜津奈已经非常娴熟地摆好了准备起跳的姿势。
这都什么跟什么啊?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
我目瞪口呆地和祐介对视了一眼,只听到菜津奈的一声“预备”,我也在慌忙中做好了前屈的姿势。
“跳!”
我们三人一齐跳出。
尽管只是起跳后跃入水池的这一小段,菜津奈甩开我们的距离也一目了然。从水中看去,她的泳姿真是漂亮得无可挑剔,甩开我们的距离也越来越远。我与祐介两人则不分上下,我开始全力以赴地划动双手。
菜津奈已和我们拉开了五米的距离,她一个优美的转身,借用踢向池壁的力道转动身体——真是完美的动作。水中咕噜咕噜鼓起了不少气泡,三股辫也随之摇动,荠朝我们这个方向游了过来。
就在与她擦肩而过的那一刻,我们四目相对。
今天早上在教室是第一次,刚刚在泳池边是第二次,在这一刻是第三次。
在各种场合下,菜津奈的眼神都不尽相同,其中传递的意思也千差万别。这次我感觉,她的眼神是想向我传达些什么。也说不清是什么原因让我会有这种想法,但我确实感觉到了。
也就是在那一刻,我注意到菜津奈根本没戴护目镜。
什么?这家伙什么都不戴就下了水吗……
脑子里思考着杂七杂八的事情,让正准备转身蹬壁的我动作变形了,双脚也不自然地拐向了奇怪的方向。当我察觉到的时候,已经晚了。
咚!
“好痛!”
转身时在水中踢出的双脚狠狠地撞上了泳池墙壁的边缘,脚跟感受到的剧烈疼痛传遍全身。我这么一撞,菜津奈自然甩开了我十万八千里,连祐介也似乎和我拉开了二十五米的距离。
这时,一个球出现在我眼前。球在咕噜咕噜不断破裂的气泡中慢慢下沉——那不就是荠一直凝视着的球吗?可能她把球放在了泳池边,在我猛地撞到池壁后,碰巧掉了下来。我条件反射般向球伸出手,可它突然不再下沉。
什么?
不只是不再下沉——
球不仅左摇右晃地在水中摆动,还慢慢旋转起来,发出朦胧的光芒。
它仿佛变成了台灯中的透镜,像探照灯似的点亮了泳池,整个世界仿佛进入了慢镜头,而那个球则在其中慢悠悠地下沉。
这是怎么回事……莫非是穿透水中的阳光,在球的折射下引发了这种玄妙的现象吗?
我不自觉地抓住那个球,光芒就随之消失了。
憋了这么久的气,我开始渴求空气,于是急忙抬起头呼吸。从水面上望去,已经到达终点的菜津奈与祐介似乎在交谈着什么。
那小子,该不会真的向菜津奈表白了吧?
我手里拿着球,继续以自由泳的方式游向终点。
在我使尽全身力量游到终点后,一抬头便看到浑身湿漉漉的菜津奈正在泳池边俯视着我。我急忙搜寻另一个人,只见祐介就在一旁,面无表情地正准备沉到水中。
“喂喂!”
我慌慌张张地打算拉祐介上水,这才注意到自己手里还拿着那个球。菜津奈也注意到这一点,于是气势汹汹地向我伸出手:
“还给我。”
一时间,我没能明白她的意思,所以莫名其妙地问道:
“什么?”
“那个,是我的。”
她加重了语气。
我自然知道那是她的东西,刚才正是她拿出来给我看的,但她真的这么爱惜这个东西吗?
尽管一头雾水,但我还是轻轻地把手中的球还给了她。菜津奈一拿起那个东西,便头也不回地走向泳池出口处。而我,只能呆呆地浮在水中,任由她离去。
不明就里的谈话,莫名其妙的五十米比赛——菜津奈她到底是在做什么呢?
到头来,我们还是没有打扫泳池。宣告放学的铃声响了,在丁零丁零的铃声中,我和祐介向教室走去,从泳池一直到走廊,我们之间没有说过一句话。
“喂……”
“干吗?”
“发生什么事了?”
“咦,你指什么?”
不用说,那模样十分可疑。
自从祐介在泳池边和菜津奈单独交谈后,他就一直木头木脑的样子。我干脆一口气把心里最在意的事问出来了:
“你刚才,是对菜津奈表白了吗?”
“啊?才没有!怎么可能啊!你白痴吧!”
甩下这句话后,祐介一刻不停地快速跑开了。
“啊,不是……抱歉。”
我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吓到,傻呆呆地追在他身后。
一进教室,我就听到纯一和稔正与和弘在黑板前争论着什么。
“是圆的!”
和弘尖锐的声音在教室里回荡。
和弘是我们班读书最认真的家伙,这人不但性格一本正经,还一碰就着火,极其容易发怒。
也不知他们在争论什么,纯一捉弄着和弘,故意刁难他说:
“当然是扁的啊,笨蛋!”
“肯定是圆的!你自己想一想,那可是火药爆炸,除了是圆的还能是什么样的!”
注意到我和祐介进了教室,纯一突然向我搭话道:“喂,典道你倒是评评理,从侧面看烟花的话,是圆的还是扁的啊?”
忽然被他这么一问,我也只好应和道:
“说什么呢?冲天炮那种烟花吗?”
听我这么随口一答,在纯一身旁一直帮腔的稔立刻解释道:
“不是啦,是升到空中的大烟花。就是今晚的烟花大会上放的烟花。”
“升到天空中的烟花吗?嗯——应该是扁的吧。”
我再次随便地回答道。
听到我这么回答,纯一立刻像占到优势一样又开始刁难和弘。
“你看嘛。”
“瞎扯什么呢!当然是圆的啊!这不废话吗!”
“祐介,你怎么看?”
此时,祐介已经回到自己的座位,还背好了书包,兴致索然地回答道:
“什么?不知道。”
他那毫无兴致的口吻有如火上浇油,和弘越来越激动,忍不住吼道:
“你们傻了吧?连电光花(注:一种烟花,也称小嗞花、星星棒、烟花棒、仙女棒等)看起来都是圆的啊!”
“巨大的烟花可就不一定了!”
纯一加强语气反驳道。
“这么说,你们见过扁扁的烟花吗?”
“我见过。”
即使比对方矮了三十厘米,人短气不短的稔面对着和弘依然自信满满地宣称道:
“去年我在爷爷家看烟花大会,那个时候,在庭院里看的烟花就是扁的。爷爷还对我说:‘因为角度不好,所以看起来才是扁的。’”
“看吧!老爷爷说的肯定是对的,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
“我看你爷爷是老糊涂了吧!”
“才没有!有时还是清醒的!”
“简直不像话!”
“那我们干脆少数服从多数好了!”
“这和少数服从多数没关系!烟花只能是圆的!”
“好,觉得是扁的人举起手——”
这些笨蛋在搞什么呢?这场争论真是毫无意义。
看来从刚才开始,这群人就在争论在不同角度看到的烟花,到底是圆的,还是扁的。
刚才撞到池壁的脚跟开始隐隐作痛,我实在没心思理会这群傻瓜,只想快快回家。
我把目光从这场无聊的表决中收回来,转眼看到已经换上校服的菜津奈正踏入教室门口。
菜津奈先是走向自己的书桌,这次她没有看我,而是和祐介对视了一眼。虽然菜津奈。一直注视着祐介,可祐介似乎感到很尴尬,移开了目光,转而看向窗口。
不会错的,这两个人在泳池边一定发生了什么……
就在我这么想时,荠已经整理好了,她拿起包一言不发地走向门口。就在她要踏出门口,消失在走廊的时候,居然又回头看了我们一眼。但这次我无法分清,她是望向了祐介还是望向了我。
被荠打开的门依旧敞开着,我的目光还停留在她离开的地方。这时,和弘的话让我回过神来。
“那好,既然你信誓旦旦地这么说,那我们就来赌一赌吧。”
冷静下来的和弘如此说道。
“好呀——如果烟花看起来是扁的,那我们所有人的暑假作业都归你做。”
虽然我对他们有关烟花的争论毫无兴趣,但纯一这回还真是提出了一个好点子。
“好呀!好呀!不错啊!那就这么决定吧!”
对于暑假作业一点儿都没有做的我来说,这还真是捡了个大便宜。我一改以往冷淡的态度,立马参与到这场白痴的争论中。
“那如果看起来是圆的,你们要怎么办?”
“那我就把三浦老师微微走光的照片给你。”
纯一举起自己的手机这么说道。
班里的人大多都知道,和弘对三浦老师怀着淡淡的爱慕之心。
“什么?!你有这样的照片?”
“我之后会弄到手的。”
“要怎么弄到手?”
……
我听着他们胡闹的对话,发现了一个问题。
“我说,要怎么才能从侧面看烟花啊?”
“小菜一碟。”
和弘走近贴着茂下镇地图的墙壁,自信十足地说道:
“听好了,你们好好看看这个茂下镇的灯塔,它刚好建在海岸的正侧面。”
今天晚上,烟花大会将在茂下海岸举办。在海岸边有一个半圆形的海湾口,烟花从海湾口正中央的小岛上发射到天空中。一般来说,所有的观众都会在海岸那边欣赏这次烟花大会。
“既然烟花是从茂下岛发射出去的,也就是说,灯塔那儿就是从侧面看烟花的绝佳地点。”
和弘用手指撑着眼镜的边框,泰然自若地说道。
此时,纯一以毫不示弱的气势,态度强硬地回答道:
“那就这么定了!今天晚上大家一起上灯塔吧!”
“啥,大家一起去?”
我本以为能占到便宜,才不经深思熟虑就起哄加入这场争论,现在变成这样,让我不禁暗暗后悔起来。仔细想想,去灯塔的话要走不少路。说起来,那段路可是学校举办冬季马拉松的路线啊。我突然想起被冬季马拉松控制的恐惧,但这个时候才阻止纯一已经太迟了。
“废话!祐介,你小子也会来吧。”
祐介一直没有参加讨论,纯一突然搭话的声音似乎把他吓到了,所以一时间显得目瞪口呆。
“啊,去哪里?”
“当然是灯塔啊!你到底有没有在听啊?!”
“我们要去实际见证一下,瞧瞧烟花到底是圆的还是扁的。”
大概是被纯一与和弘不由分说的气势压倒,祐介慌忙答应道:
“啊,嗯。我去的。”
“好嘞!那我们五点钟在茂下神社集合!这暑假可算是四处都溜达了。”
“溜达不了的啦!还有,你这家伙说要去拍三浦老师的照片,是真的吧?”
纯一和稔兴致勃勃地击起掌来,完全把和弘的话当作耳边风。
“算了,条件是帮忙做作业也好……”
祐介从窗边望向学校操场,闷闷不乐地说道。
“你怎么了,祐介?”
“啊?没怎么啊。”
“是吗?那你刚才一直闷闷不乐个什么啊。”
“我才没有闷闷不乐,别说这个了!我们去灯塔吧!肯定会很有趣的。”
“嗯,好的……”
不等我琢磨透他为何刚才还气急败坏,怎么突然就兴致高涨起来,祐介已经跟随着叽叽喳喳的纯一一伙人走出了教室。
搞什么嘛,那个家伙……
我向祐介刚才一直盯着的学校操场望去,棒球队一直在那里训练,而在正中央,有一个人正走着——那是菜津奈。
她的背影,看起来好像已经下定了某种决心,正朝着目标风雨无惧地前进。
“那我们五点碰头喽!你们可别迟到了哦!”
祐介张开手,做出“五”的字样,还用异常明亮的声音喊道。接着,他便骑着登山车拐进了Y字形路口的右侧。
“咦,那个家伙干吗这么激动啊?”
“不知道……他刚才说自己的大号没拉出来。”
“原来是大号的力量啊。”
我们在Y字形路口正中央的山毛榉下目送着祐介,嘴里念叨着偏差值(注:指相对平均值的偏差数值,是日本人对于学生智能、学力的一项计算公式值)三十以下的弱智对话。在山毛榉前,已经锈迹斑斑的镇内宣传板上贴着今年烟花大会的海报:
希望之光8月1日茂下镇烟花大会19—20时。
版面上五彩缤纷的烟花图案设计,大概在这一百年间都没有变过吧。
“不过,烟花就是圆的啊……”
稔一边在嘴里嚼着“嘎哩嘎哩君”(注:日本琦玉县名产,国民级别的棒冰,物美价廉),一边焦躁地嘟囔道。
“那也是从正面拍出来的烟花。从旁边看过去,你看,说不定真的是扁的!”
说着,纯一眯着一只眼睛从宣传板的侧边盯着海报。
“真的呀!”
“所以不去灯塔亲眼看看的话,还真不一定呢!嗯,典道,你怎么流血了?”
“什么?”
我看了一眼脚下,白色的袜子渗出了小滩血迹。
“这个啊,刚才在泳池转身的时候,撞上了池壁。”
“转身?什么转身?”
“就是,我的脚不听使唤,不小心踢了出去。”
“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我也没懂。”
听着纯一的话,我的脑海里又浮现出了荠在水中的脸庞。尽管我们只对视了一两秒,可她的目光是那样强烈,让我产生了那两秒比实际时间更长的错觉。
“纯一,你能在水里睁开眼睛吗?”
“啊,不戴护目镜?”
“是的。”
“不可能的吧,眼睛会痛的。”
“也是啊,稔,你呢?”
“我小学的时候睁开过呢,在游泳课上,和大家在水里打架的时候。”
“啊,是有过呢。”
没错,我记得自己在那个时候还不太会游泳,只会在水中瞎扑腾。当时,大家好像抢着去捡老师扔进泳池的消毒剂来着。确实,我们那时根本没有戴护目镜,但水里的世界依旧清晰可见。
“那么,五点见喽。”
“好啊。”
目送纯一和稔踩着滑板与滑板车拐进Y字形路口的左边之后,我踩上了踏板。可就在我准备发力的时候,脚跟传来的痛感立即从隐隐作痛上升到了剧痛。我忍着痛,脑中还想着……
如今,菜津奈所看到的水中世界,一切还是不是清晰透亮呢?
“临时休业”的木板在门口随风飘动,我走向店铺的后门,从邮箱里拿出钥匙。一打开门,夏日里的空房子中涌现出的那股独特湿气扑面而来。
“热死人了——”
我把被汗水浸湿的立领衬衫扔进洗衣机里,打开冰箱的冷藏库,搜寻着昨天还没喝完的可乐,却哪里也找不到。
咦,难道被老妈扔了吗?
我只好打开冷冻库,找到了老爸最爱的西瓜棒冰——刚好剩下最后一个。虽然我和“他”或者是“她”没能有一面之缘,但我真的很想称赞把西瓜棒冰(注:日本有名的棒冰,设计为切成三角块的西瓜形状,里面的西瓜子则为巧克力块)设计成方便入口的三角形,还想出在里面撒满巧克力的家伙是个天才。
我忍着渐渐剧烈的疼痛,拖着受伤的右脚爬上了楼梯。打开房间的隔扇,只见祐介正在我房里玩着马里奥赛车。
“呜哇!你吓死人了!”
“欢迎回来。”
我吓得连手里的西瓜棒冰都差点掉在地上。与我惊慌失措的样子形成鲜明对比,祐介却是头也不回,一边喝着可乐,一边继续玩游戏。
“‘欢迎回来’你个头啦!你怎么跑到我家来了?”
“是你们太不小心了,在邮箱里放钥匙什么的简直老掉牙了。”
“那你也不能招呼都不打就进来吧,而且你干吗擅自拿我的可乐喝?”
“那么小气干什么?反正你五点前也没事干吧?真巧啊,我也没事做。”
“别把这两件事混为一谈。”
说着,我在祐介的身边坐下。他眼尖地看到了我手里的西瓜棒冰,眼睛闪闪发光。
“喂,也给我一个啊。”
“只剩最后一个了。”
“你小子懂不懂待客之道啊。”
他拿着手柄,大口咬下我的西瓜棒冰,笑着说道:
“我说,你觉不觉得把西瓜棒冰设计成三角形的家伙真是个天才啊?”
果然,我和祐介关系这么铁,就是因为在这种小事上臭味相投吧。和平常一样,刚才的争吵和不愉快转眼间烟消云散,每次吵完架再见面时,我们会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我拿起另一只手柄,开启了游戏的对战模式。他选库巴,我选路易,这一点从以前到现在一点儿也没变过。
我和祐介沉迷在游戏的世界里忘记了时间,窗外鸣鸣蝉(注:俗称“知了”)的声音渐渐变小,转而变成秋蝉(注:又名“日本夜蝉”,常在夏季清晨或傍晚鸣叫)的高声鸣叫。
“喂,马上就到五点了哦。”
祐介一边用库巴使出漂移,一边回答道:
“啊——稍微晚一点去也没事吧。”
“喂,那不太好吧。话说,当初嚷嚷别迟到的人可是你啊。”
“你想想啊,烟花不论怎么看都是圆的啊。”
祐介一口气喝光塑料瓶里的可乐,似笑非笑地对我说道。
“咦,是这样吗?”
“当然啦……咦,等会儿,你认真的?”
“不,呃,也是……”
“你是不是傻?世界上哪有扁的烟花啊?那毕竟是火药在爆炸啊,不论怎么想都只可能是圆的吧。”
祐介捡起在房里滚来滚去的足球,然后递到我的手上。听到他这么说,我虽然觉得有道理,但总觉得无法心服口服。
“是吗……但是,漫画里画出来的足球,有些不就是扁的吗……”
“所以说那些只是漫画啊,只是二次元好吗?”
“可是……如果真的是扁的话,那会怎么样?”
看着我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样子,祐介瞠目结舌地说道:
“都说了,这世上不可能发生这样的事!”
“那你刚才为什么不跟他们直说?”
“啊?我那时不过是随便附和了几句啊。”
“是这样吗?”
“好啦好啦,差不多要走了。啊——啊,真是烦死人了。”
祐介关上游戏机电源,站起身子说道。
今天他的情绪就像过山车一样,莫名地一会儿高涨一会儿低落,让我摸不着头脑,但总得去会合。就在我们一起走到后门口时,一阵剧痛传来。
“好痛……”
我走出房门,准备换上旅游鞋,却怎么也穿不上。脚跟已经不再流血了,可伤口处居然肿胀了起来,不仅如此,那里还流着脓水,连我看着都觉得有点恶心。
祐介注意到我的伤口,立刻大呼小叫起来。
“喂喂!那是什么,好恶心!”
“我在泳池撞到了。”
“泳池?撞到了?”
“你不是也在吗?就是我们比赛的时候。”
“啊,什么比赛?咦,你在说什么呢?”
“你也在场的好吗?!你,我,还有及川!五十米游泳比赛。”
“鬼才知道嘞。”
看着他一脸正经的样子,我也分不清他是在装傻还是真的不记得了。反正也搞不明白他到底在想什么,我便放弃了追问。
“喂,你还是去看一下医生吧。”
“这点小伤用不着。”
“我看你什么都不懂,要是患上破伤风了,可是会死人的哦。”
“真……真的吗?”
倒不是因为他是医生的儿子我才相信,只是他说话的模样和口气实在是太有说服力了,我不禁有点害怕。
“你就去我家呀,找我老爸看一看就好了。我会和纯一他们解释清楚的。”
“咦,别呀,你和我一起去吧,而且我现在身上一毛钱都没有。”
“那就赶不上集合时间了。你快去吧,医药费以后再说。”
这个人刚才明明还在说迟到一会儿也无所谓,现在倒开始计较起时间来了。不过,他都说到这个份上了,我也不好意思不去。祐介好像察觉出我内心的想法,开始转动我的肩膀,并用温柔的嗓音说道:
“还有啊……”
“什么?”
“要是菜津奈来我家了,就和她说我去不了了。”
“啥,你在说什么呢?”
祐介若无其事地放开了我的肩膀,我的大脑则陷入了混乱中。为什么菜津奈要去祐介的家?去不了了又是怎么回事?
在我仍一头雾水的时候,祐介突然凑了过来。不知为何,他压低声音再次开口道:
“也不知道为什么,她问我要不要一起去烟花大会。”
“什么时候?”
“就在刚才。”
“刚才?”
“在泳池那儿。”
他这句话让我恍然大悟,那两个人在泳池的举动,还有祐介今天过山车一般的情绪波动,全都有了合理解释。果然啊!这两人之间当时肯定发生了点什么!
“你不是还记得吗?!话说,你倒是去呀,你不是喜欢她吗?”
“啊,说什么呢你?怎么可能?我什么时候说过那种话?”
“你不是一直挂在嘴边吗?”
“啥啊,哪有!”
“所以你倒是去表白啊,说你喜欢她啊,把你对她的感情都说出来!”
看着一直装傻的祐介,我越来越焦躁不安,说话的语气也越变越粗鲁。可祐介突然在原地轱辘轱辘转起圈来,大声嚷嚷道:
“开玩笑的,那是开玩笑的!我怎么可能喜欢那种丑女!你白痴了吗!哎哟,真是受不了你了,受不了。”
“什么……”
我目瞪口呆地望着他出乎意料的举动。
“那我先走一步啦!菜津奈就拜托你喽!”
接着,他甩下这句话就匆匆跑开了。
搞什么?这家伙今天在搞什么鬼啊……
这家伙今天的所作所为都叫人摸不着头脑啊!
但比起这些,更叫我在意的是,菜津奈为什么会邀请祐介去烟花大会呢?
难道说她喜欢祐介吗?
甚至比一天之内就对视三次的我还要喜欢?
“帮我拿掉……”
在泳池边闭着双眼对我说的话,又一次在我脑海中回响。
“你去抓住它啊……”
我拖着负伤的脚爬上坡道,终于走到安云医院门前。因为一路爬坡,伤口越来越痛,现在光是踏出一步,不只是脚跟,整条右腿都会传来阵阵刺痛。我一边担心着伤口会不会真的染上破伤风,一边打开左右对开的玻璃门——只见候诊室里还有一个人,如同祐介事前提醒我的那样,菜津奈就坐在那儿。
她仿佛是为了躲避西沉的太阳,坐在了长椅的一端。
听到门打开的声音,菜津奈抬起头。这是我们今天第四次四目相对。
妈呀……这家伙真的在这里啊,等等,她怎么穿着浴衣?
我还是第一次看见菜津奈穿浴衣的样子,感觉和平日里的她极不相同。藏青色的浴衣配上朱红的腰带,透着成熟的气息。
这么说来,她应该是为了和祐介一起去烟花大会,才特意穿上浴衣的吧。
看到来的人是我而不是祐介,菜津奈好像感到很意外。她一脸失望地望着我,那双眼睛似乎在无言地申诉着什么。
因为无法忍受这种视线,我逃向了接待处的小窗口。
“打扰一下,祐介让我来这儿看一下……”
因为嗓子干巴巴的,我用嘶哑的声音说道。
“什么?怎么了?”
在小窗的另一边,一个胖胖的护士边吃着煎饼边问道。孩童时我就认识她了,但我和祐介都不知道她的真名,只是“阿姨阿姨”一个劲儿地叫。
“没什么,就是脚受了点伤。”
“哎呀,那你快进来看看。”
“好的……”
察觉到菜津奈的视线正射向我的背部,我慌忙地逃了进去。
因为只是在伤口上涂了点消毒液,所以整个治疗过程只用了一分钟。阿姨给我的脚跟包上纱布后,又缠了几圈绷带。我出神地看着自己被绑得严严实实的右脚。
“这点小伤,怎么可能染上破伤风啊,祐介这小子老是开这种玩笑……”
治疗室的地板上铺着练习高尔夫的垫子,祐介的父亲虽然正在打高尔夫球,对我说话的时候却一脸惊愕。我一时间也不知道该如何回复,只能随便糊弄几句。
“啊啊……好痛。”
“好啦,别乱动。”
一直以来,阿姨的疗伤手法都是这么粗暴,即使我连声抱怨,也还是一点改进都没有。
“那么,祐介他去哪里了?”
“嗯,好像去烟花大会了……”
给我包扎完伤口的阿姨突然插嘴道:
“是呀,这么说来,刚才和他一个班的女生来找他了哦。”
“真是的,这小子去什么烟花大会……整天就知道玩,所以我才说让他去上私立高中。”
祐介的父亲嘴里不停地发着牢骚,新打出的球依旧偏离了练习垫的方向——至今为止,他仍然一球未进。治疗室的地板上滚动着好几个球,我百无聊赖地看着在地上滚动的球——理所应当圆圆的球。突然间,我联想起了荠手中的那个不可思议的球,还有海报上的烟花照片。
“请问,烟花到底是圆的,还是扁的呢?”
“什么?”
我无意中脱口而出的话引得两双眼睛直直地注视着我。我只好慌忙改口道:“啊,不,没什么……”立马收回了我的话。
我回到候诊室,菜津奈还保持着刚才的姿势坐在长椅的一端。这一次,她没有望向我,而是死死盯着地板的缝隙。
“还要给你开点药,在这儿等一下哦。”
“好的。”
听完窗口后方阿姨的吩咐,我不自觉地坐在了远离菜津奈的另一端。秋蝉的声音在候诊室里此起彼伏,试放烟花的爆炸声也从远处传了过来。
……
……
三十秒……一分钟……阿姨,你倒是快点开药啊!
我怀着祈祷的心情看向小窗口,可小窗的挡板仍旧没开。我又偷偷地向旁边的菜津奈瞄了一眼,可她根本就没看过我一眼。
古旧的挂钟发出咔嚓咔嚓的声音,我们之间的气氛越发尴尬起来。汗水滑过我的脖间,我再也忍受不了,开口道:
“你是……在等祐介吗?”
也不知道是听到了还是没听到,荠一点反应也没有。我装作满不在乎的样子,努力用显得平静的语气来告诉她事实:
“他不会来了。”
“是吗……”
菜津奈冷淡地回复道,看都没看我一眼。她提着手提袋,站起身子,啪嗒啪嗒地就踩着草屐走了。
搞什么?那个大手提袋是什么?那家伙准备带着那个东西去烟花大会吗?
烟花的试放好像结束了,候诊室再次陷入一片蝉鸣声中。
这时候,阿姨才终于在小窗口露出脸来。
“好了,这是你的药,记得下次交医疗费哦。”
“啊,好的……”
我把装药的袋子放进口袋,走到门前,转动起大门的把手。那把手上,还残留着菜津奈手掌的温度……
来到室外,海风呼呼地刮过坡道,气温比之前明显下降了。
要去神社吗……那群家伙,现在还在那儿吗……
还是说直接去灯塔和他们会合比较好呢……
我拿不定主意,嘴里小声嘀咕着。刚走下坡道,我就看到前方伫立着一个人,那是比我先出门的菜津奈。她正低着头,摆弄着脚趾间红色的草屐带子。
“咦?”
我不自觉地发出了声音。
听到我的声音,菜津奈抬起头。
越过菜津奈的身影,我看到坡道下的汪洋大海渐渐染上了一层浅浅的橘红色。
而在橘红色的天空与深蓝色的大海之中,身穿藏青色浴衣的荠仿佛割裂了夜空一般飘浮其间。海风吹乱了她的头发,她凝视着我,锐利的目光仿佛要刺穿我一样。
如同电影画面的这一幕,瞬间让我看得出神。
悄无声息间,菜津奈先打破了沉默。
“能陪我一下吗?”
“什么?”
“要不要……一起走一会儿?”
“呃……好,嗯……”
我茫然地跟着她一同走下坡道,走出了Y字形路口后,我们和熙熙攘攘的人群一起向观看烟花大会的海岸走去。
目前是什么情况?为什么我现在会和荠走在一起?
不去神社真的好吗?那些家伙这个时候在干什么呢?
我大脑里堆积着一堆问号,却连一个解决办法都想不到,更不知道要如何向她搭话。自从说出“要不要……一起走一会儿”之后,她到目前仍然一言不发。
果然还是得先由我开口吗……就在我正要出声的时候……
“如果……”
菜津奈她转动着手提袋,在我前方两米左右走着。她目视前方,用细如蚊蚋的声音说道。
“什么?”
为了听清她的声音,我向前走近了几步。
“如果,我邀请的是岛田同学,结果会不会不一样?或者说,你还是会像安云同学一样……逃跑?”
“……”
“我打算邀请赢的那一方去烟花大会。这是突然在我脑海里冒出来的主意。”
“……”
听到我以沉默应答,菜津奈停下脚步,回头看着我。
“我还以为岛田同学会赢呢。”
“……”
“为什么你输了呢?”
两人直接面对面,她凝视着我的眼睛,那眼神仿佛在说自己无法饶恕任何谎言,只愿意听到真实的答案。但在那一刻,我搜肠刮肚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她,只能说出像借口一般的回复。
“那是因为……及川你游得太快了……我有点着急……”
听到让她丝毫不满意的答案,菜津奈放下了手提袋,直直向我这边逼近了两三步。被她的气势吓到,我不由得向后退了几步。
“这是我的错?”
“……”
“全部都是我的错?”
“……”
等等,等一会儿!你突然这么说我也没办法啊……而且,菜津奈她真的认为我会赢?结果我输了,所以就邀请了祐介?也就是说……啊!我也被搞糊涂了啊!
在夕阳的逆光下,菜津奈的脸部轮廓越来越清晰,而且她的眼眶好像微微湿润了。她哭了吗?
我知道自己必须说点什么,可大脑一片空白,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我不禁别开了目光,被扔下的手提袋突然闯入我的视野。我绞尽脑汁,打算尽可能地把泳池的话题转移到手提袋上。
“话说,那是什么啊?”
“你说什么?”
我知道自己转移话题的方式太过拙劣,荠不满地皱起了眉头。我慌忙指着她身后的手提袋,补充道:“就是那个手提袋啊。”
像是被我的话提醒了,菜津奈转身拿起手提袋,接着继续向前走了起来。我慌慌张张地跟在她身后。
“你觉得是什么?”
菜津奈回过头,恢复了以往轻快的语气,刚才严肃的气氛仿佛只是一个玩笑。但她现在的语气,和以往开玩笑的语气相比又有所不同。
“我哪里知道。”
“我离家出走了。”
离家出走?听着她毫无预兆,还一脸轻松地说出这句话,我以为她又在捉弄我,于是笑着问道:
“哈哈……真的假的?”
“真的哦。我要离开——离开这个小镇。”
尽管脚步很慢,但菜津奈并没有停下前进的步伐,看起来真的是要一步一步离开小镇。我试探地问道:
“你是开玩笑的吧?”
“嗯,开玩笑的。”
“啊,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
“是真的还是假的呢。”
又来这一出啊……不过,和白天那场超现实主义的相声对话相比,她这次回答的声调又微微有些不一样。
我看不到你的脸,怎么可能知道你真实的想法啊——我在内心吐槽道。
她停住了脚步,然后回过头面向我。
没想到内心许的愿望突然实现了。她现在完全背对着西沉的太阳,夕阳中只留下一个深深的黑色剪影,即使看得不太清楚,我也明白我们正静静地注视着对方。
“你知不知道为什么我会认为赢的人是你?”
她那满含泪光的双眸像镜子一样,映照出了我穿着低领T恤的样子。
“不,我不知道啊……”
突然,菜津奈的背后响起了一声仿佛要撕裂空气的叫喊声。
“津奈!”
我抬头望去,只见一个人正快步向我们这边走来……那个人看起来应该是……荠的母亲。因为隔得有点远,我不是很确定,但听她的声音应该是发生了不得了的事情。
咚咚!
我还在一旁傻呆呆地站着,突然感觉到一阵沉闷的撞击。菜津奈不容分说地把包推给我,然后踩着草屐跑了起来。
“菜津奈,你给我站住!”
菜津奈的母亲穿着凉鞋快速从我面前经过,一下子就追上了前方十五米穿着草屐逃跑的菜津奈。
“奈,你到底在想些什么呢?!”
菜津奈扭动着身体,拼命地抵抗。
“不要!放手!放开我!”
但是紧紧抓住菜津奈领边的手丝毫没有放松的迹象。
“你给我适可而止!你这孩子老是这样!”
“吵死了!放开我!放开!”
我全身僵硬,像化石一样呆住,这还是我第一次在屏幕以外看到女人之间的争吵。菜津奈向来不是眼前这般粗鲁暴躁的人,尽管没见过几面,但她的母亲也从未有过如此歇斯底里的样子。
最终,不知道菜津奈是没了挣脱的力气,还是没了挣脱的意愿,就这么被她母亲拉着衣领拖着走。我刚向她们走去,荠就像想抓住最后一根稻草似的,大声喊道:
“典道同学,救救我!”
“什么?!”
菜津奈的母亲听到后,恶狠狠地瞪着我。听到菜津奈突然直呼我的名字,又被她母亲这么一瞪,我内心迟疑起来,身体彻底僵硬,动弹不得。
“手提袋给我!”
她的母亲向我伸出手来,我则用双手紧紧抱住手提袋。也不清楚为什么,我就是觉得不能放开怀中的手提袋,无意中加大了抱住手提袋的力度。
“快点放手!”
菜津奈的母亲边说边用力拽住缠着丝巾的提手处,我扭着身子极力反抗,却仍然敌不过一个大人的力量。拉扯中,手提袋从我怀里被抢了过去。在两股力量下,手提袋不仅被扯开,还重重地摔落在地上,里面装的东西散落一地。
在全力争抢的反作用力下,我的身体无法控制地向后倒去,视野中周围的一切好像都变慢了——衣服,小钱袋,小巧的玩偶都像慢镜头中的场景一样,从包里四处散落。
“不要!我不去!我不想回去!”
菜津奈被母亲拉着拽着,她撕心裂肺的哭叫声刺激着我的耳膜。
面对这完全出乎意料的状况,我脑子里一团混乱,意识还未清醒的我只能跪坐在原地,呆呆地看着菜津奈被她的母亲向Y字形路口的方向越拖越远。
就在菜津奈的身影消失不见后,我身后响起了熟悉的声音。
“喂!那是怎么一回事?!”
我回过头去,纯一他们向我跑来。大概是因为从头到尾看到了事情的经过,所有人都显得异常兴奋。
“刚才发生了什么事?那家伙看起来好可怕!”
“她老妈也不是省油的灯!她到底闯了什么祸?”
“喂,典道,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见我没有发话,他们也不再追问,于是自顾自地玩闹了起来。纯一揪住稔的衣领,笑着模仿菜津奈的母亲。
“你这孩子真是的!”
“住手!放开我!”
“真是太好笑了!”
只有祐介没有参与到这场即兴模仿秀中,他站在一旁,凝视着Y字形路口的方向。
我猛地对祐介感到怒不可遏。
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
“别看了!”
我直起身子朝祐介脸上狠狠地挥出一拳,然后以起身惯性乘势压在他身上,又用拳头狂轰猛炸一番。
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
但我心里就是无法饶恕看到那副模样的祐介。
在我的右手正要向祐介揍下第四拳时,纯一阻止了我。
“别打了!”
“你在干什么啊!”
和弘拉扯着我,打算把我从祐介身上拽下来,我用力挣脱他,大声喊道:
“放开我!”
倒在地面上的祐介用手捂着脸一动不动。
我和祐介之间的小打小闹已经是家常便饭了,但那都是闹着玩的。我们从未向对方的脸挥过拳头,可这一次不一样。
揍完人后,我的内心既亢奋又害怕,不知道如何是好,只好向着Y字形路口的反方向走去。
“喂!你这是要去哪儿?”
我毫不理会身后纯一的问话,头也不回地一直向前走。
菜津奈散落在四处的衣服映入我的眼帘,T恤,连衣裙,鞋子,贴身衬衫,毛衣……那家伙是真心打算离家出走啊……
突然,我注意到,在一个沾满泥土而脏兮兮的玩偶旁,有什么东西正闪现着朦胧的光芒。
那不是……菜津奈一直带在身边的奇怪小球吗?
我捡起小球,它散发着微弱的红色、绿色和黄色的光芒,摸起来还有点烫。
“你知不知道为什么我会认为赢的人是你?”
她的话又在我耳畔回荡起来。
要是……要是我那个时候……
我举起手,用力地握住小球。像是感应到我的感情一样,小球的光芒突然变得刺眼。
要是那个时候我赢了祐介……事情会变成怎么样呢?
“喂!你小子到底打算干什么呢!”
“典道!你倒是回话啊!”
我转身面向离我越来越近的纯一一伙人,挥舞着手臂,同时大声吼道:
“要是我那个时候……”
【Y字形路口的附近】
典道,边大叫边掷出小球。
球,在空中像灯塔一样散发出透镜般的光芒,在夜幕中回旋。
“呜哇!”
纯一他们躲开了。
球,穿过纯一一伙人,砸中了Y字形路口烟花大会的海报。
刹那间,球发出的不可思议光芒越来越刺眼,周围仿佛变成了异次元空间。
典道,祐介,纯一一伙人被球笼罩。
远处风力发电机的螺旋桨慢悠悠地停了下来,开始反方向转动。
镜头闪现——
典道打碎鸡蛋把蛋黄加在咖喱上的景象开始退回到鸡蛋壳完好如初的样子。
祐介父亲打出的高尔夫球退回原处。
典道的自行车车轮反方向回转。
更加快速的镜头闪现——
菜津奈看着大海的背影。
在教室里典道眼中的菜津奈。
蜻蜓停留在菜津奈的身上。
菜津奈:“你们在说什么五十米呢?”
菜津奈:“那么,如果我赢了,你们都要听我的。”
蜻蜓轻飘飘地飞走了。
典道和祐介还有菜津奈,三人一同跃入泳池。
小说《升起的烟花》试读结束,继续阅读请看下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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