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向神灵许愿：希望神灵从此消失

神圣祭典成为屎尿乐园。

万能伟大的神灵，伸不出一只擦拭自己神像的手。

看这样子，就算伸出手也是越抹越脏……摩婀带着一点同情，默默施一道强力的清洁咒，将雕塑瞬间收拾干净。

或许是神灵有了反应，她们头顶原本是晴空万里，很快便阴云密布降下大雨。

雨水冲刷一切，再混着尚未清除的秽物流淌一地，神明台暂时成为一方混乱的净土。

司礼——仪式取消也就没了这重身份，现在他只是一个平平无奇的玄音侍者，他看着地面一片狼藉，举着手稿欲哭无泪。

就算虔诚信徒愿意淋雨，祭祀火坛里的火焰也不可能点燃。凡事不得违拗天意，祭典只得改期。

她们一起施咒收拾残局，安排好各项事宜之后陆续退场。摩婀天女晚走一步，她站在神明台边缘，手扶栏杆俯瞰大地，想起自己随口说的那句：“希望祭典快点结束。”

她咬咬舌头，感到无比荒诞滑稽。

她的心愿，算是实现了？

这出千年难遇的闹剧创造了难得一见的奇景，当然，作为灵族首领，她不该表现出这种不识大体的恶劣兴趣。

真心话总藏在玩笑里。摩婀讨厌仪式，她确实希望早点散场，不管吃不吃得上那口珍珠玉露团。

挨个看去，每个都是可爱的小人，放在一起就会发酵出令人烦躁的动静。

人凑做一对，短期尚可；人聚成一堆，难以忍受。

摩婀周身是一层无形的避水盾，淋漓雨水碰壁后蜿蜒流下，有些模糊视线。她并未做出调整，而是一步一步慢慢向前走。

耳畔清风呼啸而过，在摩婀肩头溅出一朵水花。

“我知道了……”她应道，“把辛公子软禁在他的明月居，非我传召不得擅离。”

风声不断，摩婀挑挑眉毛：“什么理由？让他抄咒文，就说学不会不准出门，那他这辈子也踏不出房门半步。”

“我知道他不是故意的，无心尚且如此，若是有意，他定要骑着马上神明台了。”摩婀压低声音。

虽然周围无人，但她还是施了一道消音咒。

“玄音大人很快就会知道来龙去脉，就算大家都相信这事是意外，他也不会有什么好果子吃。告诉他，要么听话，要么滚回他的凡族老家。”

这些话消失在风中。

回到天女殿，她深吸了一口室外的凉气，把潇潇雨声和风声隔绝于门外。

守门的侍女没想到她提前回来，匆匆迎上来想向大人行礼问安。她那字正腔圆的大嗓门没来得及发挥效力，天女就抢先应了一声，堵住了她的嘴。

摩婀进了宫门反而走得更急，只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含糊的回应。她的步子迈得很阔，没几步就走到了天女宫深处，最后闭着眼卸了力，仰靠到蓬松柔软的宝座上去。

宝座本体是一张镶嵌了多种名贵宝石的巨大石椅，同时兼具流光溢彩和古朴粗犷两种特性，像凡族小孩子随手用金玉糊出一座粗粝堡垒。

摩婀完全无法理解第一任天女，她第一次坐在上面的时候，内心的震撼比第一次看到它还要夸张——什么铁屁股能忍受这种华丽刑具！

她站，感觉对面站了个披金戴银的巨人，她坐，更像是置身于一张龇牙咧嘴的巨口。

鲜有人知，摩婀天女首次传讯就是让珍造司改造这把巨椅。裹了无数层永生的银丝绒苔藓，直到面目全非，宝座才勉强显得柔软可亲一些。

虎视眈眈的巨人终于成为一块柔软结实的胖云朵，敞开怀抱，随时准备迎接一位疲劳的天女。

修长的胳膊和腿终于得以舒展，她惬意地呻吟一声。在宝座上小憩片刻后，摩婀鼓足精神面见了新一批灵族男女。

“天女大人，明月居守卫求见。”

今日当值的侍女中气十足，名叫肃安。她洪亮的嗓音在空旷的大殿上回响，站在门边寸步不离，却能感知到门外是何人求见。

摩婀眼角飞扬，嘴角也跟着一起上扬，不禁多看了两眼，她觉得肃安骨子里透着蓬勃生气，真好。

想到这儿，她又朝脚边瞥了一眼。方才正与座下的灵族男女闲谈，这一批新生灵子顶着成人的身材面貌，却如同初生羔羊一般拘谨怯懦。因为刚从灵池里爬出来，还没来得及接受教化，他们大多懵懂无知，只能勉强应答。

“来得真是时候。”

摩婀心想，她正好能结束这段无趣交谈。

天女轻抬右手随意一挥，两扇沉重的大门顺势而开，上面那层银箔居然历久弥新，在强烈阳光的照耀下闪闪发亮。

殿门巍然高大，开合缓慢，殿外刺眼的光芒打在卫士身上，拖出一条长长的影子。

没见过世面的灵子们齐刷刷盯着他瞧，却因为他逆光而入，一时间看不清模样。

待他站定，殿门也已合拢。殿内墙壁莹润有光，并无烛火照明，可处处皆是柔和光源，照亮了年轻面孔。

灵界人杰地灵，连一个不起眼的小小卫士也被滋养出青春不老的好颜色。

“天女大人，”他毕恭毕敬地行了一礼，“辛公子在墙角刨狗洞，似乎是预备出逃。可是动静实在太大，我们也不知他是何意……”

摩婀天女“嗯”了一声：“装模作样。”

“小人也这么想，”守卫一板一眼答道，“所以任他在墙里挖土，我们在墙外悄悄施咒填回去，跑不了的。”

稍一停顿，摩婀神情克制地微微颔首:“在明月居内，随便他吧。”

卫士抱拳称是，隐约面露喜色，似乎觉得这出猫逗耗子的游戏无比有趣。

她们口中的辛公子是对岸领主的小儿子索罗辛。凡境领主膝下唯有二子，长子留在身边苦学不辍，幼子远赴他乡哭爹骂娘。

索罗辛在十六岁那年被父亲送来灵界访学，可惜三年过去，他整个人如同一张避水的油纸一样，学识本领从左耳滑进去，从右耳溜出来。

他留在灵界越久，越没有学成归来的希望。古河对岸的凡境悄无声息，似乎没人惦记不学无术的辛公子。

“天女大人，我们要守多久？”守卫小心翼翼发问。

摩婀不动声色地瞥了他一眼，顺手拢住旁边的一颗脑袋揉了起来。被选中的小灵子像只刚出壳的小鹌鹑，她顶着毛茸茸的额发，缩着脖子任由天女大人揉搓。

关他多久？

索罗辛替换了自己坐骑食槽里的草料，一顿精心搭配，效果堪比泻药。单他那匹马受罪也就罢了，偏偏马厩里的灵子糊涂，他看索罗辛骑射功夫老辣，几番切磋之后甘拜下风，凡事极力效仿，竟然自作主张把灵子们的坐骑草料全都换掉了。

毕竟是异族公子客居，又不是成心作怪，说起来马厩那边亦有过失……

“守到他没劲折腾。”摩婀手上功夫不停，先把灵子的碎发揉乱，再把毛躁的头发抚平。

卫士欲言又止。辛公子常有头疼脑热，动不动就病上一遭。他们守在门口，只见灵医入门，不见公子出门，真是看得人心有余悸，直叹凡族人的生命脆弱如花。

“那小子命硬，出不了事。”摩婀洞若观火，知道他要说什么。

几年光阴足以让摩婀天女了解这位凡族公子的秉性——任何风吹草动都足以吓倒他，倒下之后十辆马车都碾不死。

她没有想好该如何对待他，轻了不好，重了不行。如果可以的话，她真想悄悄把手伸进他松散的衣襟，捏住他的胸脯，狠狠拧一把！

要对付这块顽固不化的牛皮糖，真用不上什么正常的招式。

小灵子头顶碎发像蒲公英一样细软，摩婀试图用手指捋平，干燥的指腹却惹得它们恋恋不舍。

她无辜地仰头看了摩婀一眼，眼看收拾不了残局，摩婀默默决定给她编几条辫子作为补偿。

“天女大人，明月居守卫求见。”侍女声如洪钟，再一次吸引众人的注意。

在宁静的大殿中听到同一个侍女重复禀报，她们都有种时光回溯之感。

摩婀却并未抬眼，她早知道这事还没完，毕竟索罗辛最能折腾，逃跑这事也不例外。

另一名巡城卫被传召进来，同样年轻挺拔，走路带风，但她禀报的内容并不能让她像同僚一样面露喜色。

“天女大人……”她面向摩婀天女行礼，对方认真专注的样子像在处理什么要务，手里编辫子的动作十分灵巧。

辫子越到末梢越细，长短不齐的发梢格外散乱，一不留神就全散开了。

摩婀觉得是自己歪着身子不便利的缘故，一把扯起灵子的胳膊，把她夹在自己双腿之间坐定。

小灵子逆来顺受，她悄悄往上坐了一点，也和摩婀天女分享了柔软的宝座，还用指尖轻轻抚摸绒绒的表面，陶醉地闭上了眼睛。

摩婀才不管，她还在与一条比小指甲还细的辫子作斗争，更顾不上抬头理会卫士，只问:“他钻狗洞出来了？”

卫士收回目光，满含无奈地扫了一眼身边的同伴：“辛公子他……他孔武有力，我们一不留神，他就把墙根刨通了。”

“哦，”摩婀还在专心编辫子，语气如梦呓一般飘忽，“拦住他啊……”

“拦了，没拦住。”

卫士顿了顿，连忙补充：“是拦住了，可他寻死觅活，我们怕人真伤着，赶紧前来禀报。”

灵子们齐刷刷地抬头盯着天女，这回她们的神色灵动许多，因为眼中掺杂着藏不住的好奇，更像幽暗林间目光炯炯的小野物。

摩婀天女习惯了被人仰望，也惯于忽视旁人的目光。此时她面色平静，只对辫子专心，更让人猜不透她的心思。

“他怎么说？”

“他说……反正是钻狗洞的命，把他当狗关到笼子里还不如把他当狗宰了吃。”

殿内一阵沉默。

摩婀天女终于完成了一项壮举，随手寻到一根无主的落发给辫子绑结。

她手里细如禾苗春草的柔软发辫“吧嗒”一下跳到主人肩上，手下神游天外的小灵子听到感兴趣的词汇，猛然回神。

“狗？”她头顶新生的碎发仍是炸毛，披肩长发里多了一条玩具似的小辫。

攥着规矩整齐的小辫，像是捏着一条面目新奇的长虫，她忽然觉得自己的头发变得无比陌生。

学着摩婀揉揉搓搓，小灵子轻轻地嘟囔了一句:“狗，喜欢。”

“狗，讨厌。”摩婀心想。

她的耐性也像辫子里的头发一样越到末尾越稀少，原本该还人家几条小辫，如今只有孤零零的一条。摩婀把索罗辛安置在自己脚下的地宫，胳膊一挥，众人作鸟兽散。

捏着小辫子的灵子脚步黏滞，拖拖拉拉地走在队尾，她回头冲摩婀抿了抿唇，许是不知该拿这条新辫子怎么办。

这些新生男女在摩婀眼里的印象，原本都是一样的模糊陌生，但其中一个突然有了专属小辫，好像就显得格外可爱动人。

于是，摩婀也对她微笑，但两片唇瓣克制地紧闭，并没有留下额外的话。小灵子犹犹豫豫，一步三回头，最后还是跟随同伴消失在门后。

没了围绕在她身边的男男女女，摩婀天女座下的位置空余，心里也松快不少。可是独自留在空荡荡的大殿之上，衬得华美宝座也像一座静谧孤岛。

摩婀大肆岔开双腿，裙褶全部展开，一朵隐入云烟的水墨牡丹完整绽放。她微微躬身，胳膊肘搁在两边的膝盖上，顶着沉重发髻的脑袋缓缓垂下，直到自己温热的掌心托住额头，她终于长长吁出一口深埋于肺腑的气。

灵族寿命悠长，青春永驻，看遍世间百态，合该平心静气才是。

可是披散着长发的新生命一茬接着一茬诞生，唯有坐在天女殿上的她，发髻几百年如一日的如此沉重。

“玄音侍者求见——”

天女大殿重归寂静，门口伫立的侍女沉默良久突然开腔，惊得摩婀一激灵，险些让她被突然吸入的一口冷气噎着。

拜索罗辛所赐，祭典明日就要重办一场，大祭司玄音那里忙得团团转。谁都不得闲，唯独这一位频繁求见，恨不得把“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写在胸前，把“您怪谁都不能怪我”贴在脑后。

“又是他？说我不在。”

侍女目不斜视，亮嗓应道:“回禀大人，他正趴在门外偷听。”

摩婀直起身，刚顺过气来又皱紧眉头：“都来了多少回了……”

玄音侍者，也就是祭典上的司礼，拿着又臭又长的手稿与屁声比高的那位倒霉蛋。

“你去跟他说——”摩婀提高声量，“玄神博爱仁慈，定不会因为此事动怒，就算神灵降罪，也是我和玄音大人首当其冲。”

虽然对方看不见，摩婀还是像驱赶蚊蝇一般摆摆手：“大人死光了也轮不到一个小小的侍者扛事，他大可不必如此紧张……”

侍女郑重其事地点头应下，一个闪身走出门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合拢门缝，似乎生怕门外的人一溜烟钻进来。

窸窸窣窣的对话声从门外传来，隔着一道大门，宛如浸在水中一般朦胧。

“请回——”大殿侍女指向远方，伸出手臂优雅地赶人。

又是一番你来我挡的推拉，玄音侍者不依不饶，非说有要事禀报，必须见到天女大人不可。

摩婀不是第一天认识他，他口中所谓要事，在摩婀眼中等于没事找事。祭典开始之前就是如此，譬如他连夜画了三版祭祀大典上的地毯图案，身先垂范、不眠不休云云。

然而，她说的明明是沿用往年的图样就好。

何况，摩婀也知道他根本不会画画。

摩婀用指关节叩击自己的额头，敲着敲着，仿佛打通了什么关窍。

“滚——”

一句话砸下来，门口的动静停歇。摩婀同样知道，那人不听到这句就不会走，要是走得早就是亏了，这已经形成了某种独特的规律。

摩婀离开前殿，走向后面专供她日常起居的天女宫。一进内室，头等大事就是换下腰身紧缚的沉重礼服，她刚把手放在腰佩上，不知想起什么，突然停顿。

摩婀转头唤来侍女：“差人把腰佩上的假坠子换掉，再把裙子上空缺的珍珠补上。”

免得衣服一换下来，不明不白地落到第二个人手里。时日一长，腰佩上的移形咒也会失效，到时候不知道又要连累了谁。

她随手挑了一件黑白水墨的飘逸长裙，今日看了许多繁复花色，眼睛真是累得慌。本来还想去颂祺园关怀一下玄音大人，被玄音侍者这么一打岔，她也没这心思了。

独自一人无比舒坦，舒坦到终于有些百无聊赖。

闲得发慌就该找点乐子，她的脚步鬼使神差地踏上通往地宫的台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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