弯弯的路

公主屯乡南付庄小学是华北平原上一所普通的农村小学，距离县城三十公里。城市化进程的脚步具体起来就是村民从农村迈向城市的脚步，村民大多在县城买了房。这所农村小学的学生越来越少，鼎盛时期学校有六个年级十五个教学班，六百多学生，现在只有六个年级七个教学班了。六年级的学生多一些，分了两个班，其他年级多的四十多个，最少的一年级，只有十几个学生了，全校不足二百学生。但是就是这样一所小学，跟乡里其他的学校比起来，总人数也算是多的。

全校加上校长，门卫，一共二十个老师。公主屯乡在县城的北边，而南付庄又在公主屯的北边，老师们的家大多在县城，所以上下班的距离与乡里的其他学区的老师比起来，要远一些，很多老师嫌路远，被分到南付庄小学后，多的两年，少的一年，就找各种途径调走，最好是调到县城，实在调不动，就调到其他离县城近的学区。下牛学区小学就在县城边上，很多老师中午都是回家吃饭。大家拿的乡镇补贴又一样，所以下牛学区就成了香饽饽，人满为患。下牛小学的老师俩人当一个用的时候，南付庄小学只能一个人当俩人用。

南付庄小学的老师们处境有些尴尬，别的学校的老师聊起来，都说“南付庄环境好，山高皇帝远的，事儿也少，世外桃源一样的地方”，可是，谁也不愿意去南付庄。偶尔有一个主动去的，也是把南付庄当个跳板，混个“主动去偏远地区任教”的名声，然后用这个由头往高处跳一跳。

然而南付庄的美，只有热爱她的人才懂。

石老师三十出头，考上教师后就被分到了南付庄小学。这个石老师方面大耳，干什么都是急匆匆的，和余老师非常对脾气。

石老师教的是六（2）班的班主任，教数学。

这天下午，石老师在办公室批改试卷，眉头拧得越来越紧，好像把全身的力气都集中到两个眉毛中间的肌肉上，要把趴在皮肤上逍遥自在的螨虫挤死。

“考得不好啊？”余老师放下手中的书，看了看对桌的石宝石。

“这些吭吭子，也不知道听的啥，就一个π等于r方，就是不会。”石老师哗啦哗啦地翻着试卷，计算着每张试卷的总分。

“刚学完吧，还没有掌握牢固，没事，多练练就好了。”余老师又低头看起了那本才买的《小英雄雨来》。

“可是有的很气人，不会的出错，会的也出错，大余你看看这个，三乘以六等于十五，这是应用题啊，结果错了就全错，五分就这么没了，气死了。”说完不等余老师回话，抓起试卷就往教室跑。

“哎，人家正在上课呢，你干啥去？”

“我去门口等着！”石宝石倒不如叫石炮仗，有点火就炸。

余老师看了看表，离下课还有二十分钟，“唉，这脾气……”

石老师就到六（2）班门口转圈，也不知道转了多少圈，下课铃终于响了，但是上课的李大师正在滔滔不绝地讲着锺子期和俞伯牙，丝毫没有下课的意思，学生们听了下课铃也有些坐不住了，看看窗外看看墙上的挂表，对这两个古人之间的友谊完全不感兴趣。

“人这一生啊，万两黄金容易得，知己一个也难求。你们的老师我，相识遍全乡，但是懂我的人是一个也没有啊，唉……”

石老师实在忍不住了，推开门，硬挤出三分笑：“李老师，还没下课呢哈，打扰一下，我找几个学生有点事。”

“哦，下课啦，我没听到铃声，正好讲完了，同学们下课下课，没听见呢，哈哈，这耳朵……”

李大师边说边走，还没走出教室，石老师已经蹿上了讲台：“赵吉祥！李子涵！张子萱！张雨泽！田雨轩……”喊一个名字在讲台上拍一张试卷，喊起十几个名字拍了十几张试卷，“你们给我到教室后面站着，下一节体育不上了，讲试卷！”

教室外面的李大师，还在座位上的同学们，都楞了一下。

教室里没人敢说话，学生们最多就是叹口气，随着分发试卷哗啦哗啦的声音，很快就上课了。

“七十分到八十分的，把试卷抄五遍，六十分到七十分的，抄十遍，五十到六十的，抄十五遍，五十以下的，抄二十遍！”

石老师的气越来越大，“后面站着的，把你错的计算题，三六十五这样的算式，给我抄一百遍！明天早上来了就交，一个数也不能少，完不成的这一天蹲马步上课！”

正说着，最后排个子挺高的付云浩举起了手。

“说！”石老师瞪了他一眼。

“老师，我，我抄多少遍啊？”付云浩一脸真诚。

“刚才说的时候你听啥去了？耳朵塞驴毛啦？”一句话把石老师的火又拱起了三米。

“老师，我，我考了七十分，是抄五遍还是抄十遍？”付云浩仍然一脸天真。

“你，”石老师一时语塞，意识到刚才的表达出现了一个小漏洞，三分羞又惹起七分气，这个怒火又上升了一个台阶，“别五遍十遍了，你抄五十遍！”

“啊？”付云浩一伸脖子，“五十遍……”

同学们有点同情，但是一动也不敢动，都低着头盯着试卷，生怕引火烧身。

讲啊讲，石老师总是让学生回答问题，问一句叫一个学生，甚至叫好几个，学生们像是在拆一个随时会爆的炸弹，不敢有丝毫马虎，全神贯注地接收着石老师传递来的信息。万一有个疏忽大意，一时答不上来，马上就面临着一顿狂风暴雨。

“李子涵，这个圆的直径是4米，半径是多少？”由于离的太近，石老师说话时嘴里喷出的气，吹得李子涵的额头上的两个鲶鱼须不住乱颤，而石老师喷出的唾沫，又像雨点打在微澜的湖面，让李子涵的眼睛非条件反射眨了又眨。

“两米。”李子涵不敢说，更不敢不说。

“对，两米，那这个圆的面积是怎么算？多少乘以π？”

“二乘以π。”李子涵大脑一片空白，只是下意识地回应着。

“二个头啊二，平方呢？平方呢？”又是一阵来自石老师的狂风暴雨。

“四，四乘以π。”李子涵终于恢复了点意识，一滴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眼眶，滴在试卷上。一个红红的“69”打在试卷上方，由于打分时用力过度，笔迹已经划破了试卷。

“你——”石老师刚要继续火山爆发，突然看到了试卷上的泪痕，不忍心再说什么，“行了，你坐下吧。”

李子涵低头坐下，任由两个鲶鱼须滑到额前，好像想让着两绺头发遮住含泪的眼睛。

石老师转身去问别的学生，李子涵的同桌杨明明悄悄递给了她一张抽纸，什么也没说。李子涵犹豫了一下，接过来攥在了手里，用露出的一个纸角擦了擦眼角。

一张试卷讲完了，看着学生们都战战兢兢地听课，而且好像都听明白了，石老师的气也消了一些，“你们自己说，这么简单的题，做成这样，别说脸了，你对得起那个凳子硌的腚吗？”

“对不起……”有胆子大的，看到石老师不那么气了，又有点勇气了。

石老师一听，忍不住笑场了，“学习没能，接话头一百能，行啦行啦出去玩去吧。”

学生们看到石老师笑了，气氛一下缓和下来，大家也都多多少少地跟着笑。“行啦，这么简单的题抄那么多遍也没什么意思，该抄五遍的抄一遍，其他的，抄五遍行啦。”

大家长长舒了口气。

石老师突然又一瞪眼，“那些计算出错的，一百遍一遍也不能少！”

“老师，我，我呢？”付云浩又举起了手。

“我刚才说了你听什么去了？驴毛还没拔出来？”石老师的火又上来了。

“我是原先‘五遍’的，还是‘其他’啊？”付云浩确实弄不清这个事情，他同桌实在看不下去，一把拉他坐下：“别问了，你咋这么多事？”又冲石老师说：“老师老师，没事了没事了。”

石老师翻了个白眼，走出了教室。

李子涵转头看着杨明明，笑着说：“石炮仗中午吃蒜了。”

杨明明笑着看了一眼李子涵，转身冲着赵吉祥喊：“吉祥，踢球去啊！”

少年的时光总是会有着许许多多的烦恼，幸运的是，不管有多少烦恼，睡上一觉之后，那些烦恼就消散得差不多了。

晚上十点多了，大部分同学已经用睡眠来消散烦恼了，张雨泽却愁眉苦脸地抄着数学试卷。

他是个很认真的孩子，老师说抄试卷，他就一丝不苟地抄，包括试卷的标头：六年级上册数学第五单元 圆的面积检测题。他已经抄了四个小时，饭都是一边抄一边吃的。

张雨泽的妈妈在村里一个编织袋加工厂打工，干了一天活挺累了，想早点歇着，可是看着孩子还在学习，也不忍心打扰。

“唉，这个老师，怎么留这么多作业，还有多少啦？”

“抄完这一遍，还有一遍，还有一个错题要抄一百遍。”张雨泽愁得要哭了。

“哎呦，这得写到什么时候，要不我跟老师说一声，你别写了，写那么晚，你明天早上起不来。”妈妈心疼儿子了。

“不，不行吧。”张雨泽抬起头看了一眼妈妈，有点犹豫了。

“不用，”雨泽爸爸合上手里的书，来到儿子跟前，“今天老师留的作业特别多啊。”

“嗯，我们数学没考好，老师生气了，罚我们抄试卷。”

“那个一百遍的是怎么回事？”

“我有个简单的计算题写错了，三乘以六我写成了十五。”

“哦，”雨泽爸爸停顿了一下，“那你觉得该挨罚么？”

“我不知道。该吧。”张雨泽从没想过去质疑这个处罚，只是觉得，老师布置的作业，就一定要完成。

“其实老师是有一点过分的，”爸爸拿过雨泽的试卷看了看，“但是你也确实有问题，”说着爸爸指着一个地方，“你看这里，这个题，大圆套小圆，问你圆环的面积，你竟然用大圆的面积减小圆的周长，是不是？”

“嗯，我当时脑子里迷迷糊糊的，不知道怎么回事就算了小圆的周长。”

“老师这个处罚虽然有一点过分，但还是有效的。你抄了试卷就能更准确地理解题意，而且这次也算一个教训，提醒你下次要注意。另外，如果你觉得老师的处罚不合理，你可以课下找老师单独交流，不过不要在老师气头上去找，跟老师交流的时候也要恭敬一点。”

“知道了，可是还这么多呢，我还写吗？”

“写。这次你没找老师，那只能接受这个处罚。”爸爸看着雨泽，没有丝毫犹豫。

“哦。”雨泽听了，很失落，但还是低下头一笔一画地写起来。

“儿子，我虽然不能替你写，不过我可以陪你写，我们一起抄试卷。”雨泽爸爸找出笔和纸，坐在了儿子旁边。

“啊？爸爸，你也写我的作业啊？”雨泽很惊讶。

“嗯，我们一起跟作业战斗！”

试卷摆在父子中间，台灯发出柔和又明亮的光，照在两个人身前。妈妈在沙发上，看着他俩，不知不觉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张雨泽挣扎着爬起来，一想起作业都完成了，心里一阵踏实，吃完饭就上学去了。

到了教室门口，发现教室里很多学生围着一个老太太，是田雨轩的奶奶，六（1）班的余老师在旁边解释着什么，田雨轩的奶奶一脸气愤，指指画画地在喊。

“你把他老师找来，找不来我去找校长，校长不管我去教育局，收拾不了你们了，给孩子留这么多作业，晚上写到那十二点，饭都没吃，一边哭一边写，哪有这样的老师，留这么多作业，叫玩意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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