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自往生前夜

“所以大哥这么急切的召我回来，是为了这事？”

此时的子修已经安顿好阿篱，带着子昭回了寝殿议事。并且把兰沧城坠神的详细，以及阿篱所说的全部转述给了子昭，自然，不包括时间的回溯。

“子昭，这毕竟事关天下存亡，我不便与朝中大臣商量，唯有你能为我出谋划策了。”子修话语坦诚，两兄弟像曾经一样相对而坐。与自己的亲兄弟商议，自然要比和朝堂上那些阿谀奉承的大臣，来得安心。矮桌上除了酒酿，还摆着那把阿篱带来的剑，子昭轻轻拿起那柄残刃端详了半天低沉地开口：“大哥你怎知那女子所言非虚？”他极擅剑法，却也看不出此剑的来历。

子修端起酒杯满酌一口，笃定道：“我不能不信。”

上一次，他不信，所以大家都死了。这一月来他反复论证时间是否真的回溯，反复怀疑一切是否都是自己的一场梦境，而那些记忆中的话语、事件，似乎都重叠在了一起。他以为自己是预言是先知，可事实却不过是他再经历了一次。

“子昭，你可曾记得，我们的祖先就是在对抗完祸的白骨战场上建立子国的？”

“我记得。”

子修勾唇一笑，起身去书柜里拿出一张羊皮纸地图摊开在桌上：“阿篱说，祸的封印出口就在子国的地下，一路封印到了极北雪黛国的下端贯穿整个子国，若是祸真的冲破封印，那子国必是最先受灾的，我可以自私一些不去管天下，但我作为子国国君却不能不顾及子国的臣民。”

子昭看着子修的指尖落在子国与极北国家雪黛国的交界之处，皱了眉头：“我此次回来，也是想同你说，上月在交界这里，有两个山底的村落都被滑坡所覆盖，那一带向来不曾有过地动，我只觉得蹊跷想着先救生还的人，并未想到与祸有关。”

“可有生还的人？”

子昭摇摇头。

“...”地动发生的时间和上一次相同，只是子昭归来子国提前，子修得到这个信息的时间也提前了一些，细数上一次发生的灾难，或许这一次可以提前预警。

子昭终于拿起子修早为他斟好的酒水一饮而尽，打破沉默：“可，如此重要之事，为何留在人世的神明不亲自来告诉你，而是让一个重伤不堪的女子？”

“这我问了，”子修又将两人酒杯满上继续说：“神主将众神囚禁在西岸大陆的寂灭渊，一部分神明躲在神主找不到的神隐之地中，根本无法直接现身，只好让阿篱前来，而阿篱则是因为，”子修顿了顿，“因为她是人类之身神明之魂，似乎并不会被神主察觉。”

“半神？神明怎么会和人类通婚？”子昭看着杯中佳酿倒映出的自己疑惑发问，神明是外来物种，而与人类勉强算是祖先和后裔的关系，通婚相等于违背伦理。

“阿篱好像不太愿意提起这个，我没有细问。”子修又饮了一口，“神主之所以囚禁众神，不让他们再庇护人类，是因为当年瞬是被自己的后代所杀，接着人类又间接害死了他的妻子宵砂。”

“……”

子昭无言沉思着，外头的下人便来跟子修禀报说阿篱已经服药睡下，已比刚才气色好了许多。

“好在我们人类的药物似乎也对神明有用，我去看看她。”子修站起身，举起酒杯，与子昭碰了碰杯：“子昭，总之，你能回来，大哥很开心。”

很多方面上的回来，很多方面上的开心。

子修笑着将酒水饮尽，杯盏随手一扔，便出了寝殿，只留下子昭一人还有些茫然，目送子修离开后，目光又落在了那张略微被酒水打湿的地图上。

子国在东岸大陆的西面，又称为西子国，对应的有东祈、北凌、南溟，四个国家相连，是大国的同盟。而东岸极北之地则是独霸一方的雪黛国，雪黛国的再东部是由御三家所共同统治的上胧国。整个东岸被分为六国，自两千年前那次祸的动乱后，千年来都一直保持着和平。

难道，这样的和平盛世，真的很快就会不再了吗？

阿篱沉沉睡了三天。似乎每一次身体的活跃，都要用更久的睡眠时间去修整，胸前那根神骨虽然没有让她当场毙命，但带来的疼痛也快让她香消玉殒。

子修下了朝，听闻阿篱已经苏醒，立刻就赶去了安顿阿篱的宫殿中。

等子修推门进去，却发现阿篱坐在榻上出神，漂亮的眸子垂着，长发自然柔顺地披在身后，这样孤独而虚弱的美貌又让子修想起自己送去灵鹿山上养病的芗瓶。

从前妃子甚多流连花丛，直到在南溟灵鹿寺遇见芗瓶，子修才明白那是他唯一至爱。可无奈芗瓶身体太过羸弱，来到子国后更是水土不服久病缠身，子修心疼不已，才只好忍痛送她回到了四季如春的南溟。不久后便发生了兰沧城坠神事件，从兰沧城到南溟灵鹿山半月的路程，来回一月，子修根本没有多余的时间支配去看望妻子，这也是他为何执意要回到与瓶儿分别那天的原因，否则即便时间回溯了，却还是见不到心爱的妻子，他只怕会发疯。

子修安静地看了阿篱一会，又重新整理好思绪，走向她床前：“阿篱，你可好些了？”

阿篱抬眸见是子修来了，一股复杂又激动的荡漾情绪涌上心头，口中轻声呼唤：“子修…”

“怎么了？我在。”子修见状侧身坐在了床沿边，为阿篱将鬓边垂下的碎发理到耳后。

“子修，我们必须要尽快做出准备了，神隐之地传信息给我，祸冲破封印的日子，也许已经不足一年。”

“嗯。”子修看着阿篱，还是神色镇定“今日上朝时，有大臣汇报说子国西部沿海一带，近日多发海啸，有几个村落都受到了不同程度的灾害，还好我早已派人去赈灾了。”

“这都是祸即将苏醒的预兆。”阿篱伸手抓住子修的袖口，眼前的男子总是一副笑眯眯的温和模样，旁人纵是看不出他心中所想，即使阿篱告诉他人类即将面临灭顶之灾，他都毫无动摇，他究竟信不信自己。阿篱问不出口，只觉自己眼中盈着一眶热泪，为了不让它们挣脱桎梏，而面容狰狞。

“你别担心。”见女子如此模样，子修出声温柔安抚，目光坚定地看着她：“我有在好好思考你说的事情，我也想了一些计划。你要按照我说的做可以吗？”

阿篱心中紧绷的那根弦被男子的温柔所剪断，眼中的热泪霎时大珠小珠滚落下来，也来不及顾及便急着回应：“嗯嗯...你说。”

子修伸手为她拂去眼泪，从容不迫地道来：“下月便是西子东祈北凌南溟的四国同盟议会，那日四国一等大臣都会聚集子国，我虽已尽力封锁你的消息，但你自兰沧城坠落起，就开始被东岸大陆多国所议论，兰沧城近日涌进的人也越来越多，我怕，会有某些别有用心之人。”子修一字一句，“所以，届时，我需要你亲自在议会上现身，让那些抱有好奇心和不轨之心的人，都能够明白你此次而来的目的。当然，我不想引起无端的恐慌，你只用说明你作为神女，是为了庇佑子国而来便可。”

“好...然后呢？”

“总之你放心，我心中有数。我会找来最好的铸剑师来帮助我们修复龙剑的。”子修本就是一位心思细腻又顾全大局的明君，为了子国百姓，为了子国兴衰，一向事事都考虑周到，只是近段时间，因上一次的经验，子修做了许多提前准备和古怪决断，就连子国大臣们都开始怀疑起来，为了安抚子国内外，他需要给出一个解释。

“好好...”阿篱脸上的泪水已被子修尽数抹去，却还是双肩微颤：“我明白了。到时有什么需要我做的，你一一告诉我便是。”

子修怔然，上一次他同样善待神女，可忙于国事对她鲜少关心，神女便犹如他后宫里一位不得宠的妃子，等灾难接踵而至，子国上下一片惶恐，他才想起神女的救世神谕，一切都已经太晚。末日之时，神女就如同传说中的宵砂女神一般，站在高高的城墙之上，结成巨大的屏障，想要庇护他和子国百姓，直至神力殆尽。那个神明说得不错，神女的确曾为他倾尽一切，子修到底愧疚，所以这一次才对她如此上心。

“怎么了？”阿篱见子修半天不语，唯恐是有什么不妥。

子修莞尔一笑：“你还没告诉我，到底是我帅还是子昭帅呢？”

阿篱被他逗笑，眉眼一弯，仿佛刚才的愁云都消散得一干二净，子修还真是严肃不过一刻，这就又恢复了往日的幽默爽朗。

“我觉得，”阿篱又回忆起那日与子昭初遇：“陛下和你弟弟，是两种风格的人，不太可拿来作对比。”

“你瞧瞧，怎么又称呼起陛下来了？果然阿篱你也觉得子昭天天行侠江湖一身武艺比较帅吧？”子修装作吃味，却语气轻快，并未因阿篱的话真正气恼。

阿篱捂着嘴笑，原本苍白的脸上增添了少许樱色，可下一刻那根神骨传来的灼热感让她又捂住胸口。

子修见状扶住阿篱的肩膀：“怎么了？又疼了吗？”

阿篱咬着嘴唇，眉头紧锁：“嗯...”这美人蹙眉吃痛之态，也像是一幅绝美图画。

“没事...”阿篱拉住正要去叫御医的子修，“这睡着的几天...我...”

“你？怎么了？”

阿篱平稳了下呼吸，略带迷茫地注视着子修：“我好像感觉到，身体里有另外一个人。”

“什么意思？”子修不解。上一次，他可从未听说过这事。

“也许，”阿篱低头看向自己的那被神骨贯穿的左边心口，“宵砂女神的骨头正在苏醒也不一定。”

“可，无论是传说，还是你所转述给我的，女神宵砂都的确已经去世了啊。”

“这根神骨上还留有宵砂大人的能量，否则我也不会还活着。”阿篱抬头，那样清澈的目光望着子修，“若是能让宵砂大人一点点的苏醒，获得宵砂大人的神谕，那么我们的胜算，就会越大。”

子修点点头。这个新世界，似乎正在一点一点发生着细微的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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