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光将熄

“你瞧瞧这料子，摸摸，它穿在身上一定适合你。”阴翳青年举起帝制马面裙给她看。

尘渲懿摸了摸，料子如潺潺流水般在指缝中滑落，她从没穿过如此华贵且柔软的礼服。她突然想起了什么，急忙抽回手来。“这真的是给我的么？”

“这是缚誓者家族四圣子送的礼物，”尘否微笑道。哥哥今晚心情很不错，可以带你参加晚宴去。“礼服的颜色刚好衬托出你那暗金色的眼眸。你需要佩戴金首饰，以及各种名贵珠宝玉石，今晚你看起来必须有皇女的气质。”

皇女气质，尘渲懿想着。她已经想不起来那是什么样子了，也许她根本不知道。“圣子为什么对我们这么好？”她问，“他想从我们这里得到什么东西？”过去一年中，他们衣食住行都靠这位圣子，在圣子无微不至的呵护下，他们似乎已经被家族遗忘了。尘渲懿今年八岁，略微明白这种优渥的待遇不会凭空而来，尤其是在西将界这个崇尚自由意志的地方。

“四圣子可不像那个昏庸的皇帝，”尘否回答，他是个眼神阴翳，略带驼背的消瘦年轻人，双手局促不安，躲闪的目光却透露着一丝丝狂热。“圣子知道有朝一日我执掌默僧殿，我不会忘记那个雪中送炭的朋友。”

尘渲懿没有接话。圣子是个恶贯满盈的混蛋，如果不是家族那残存的威慑力，自己也许早就不干净了。据说他琴棋书画均有涉猎，却以好色出名，坊间传言有人见过他从御灵院扶墙而出。也有人说他在某个月黑风高的晚上，在城墙上月牙天冲。这些话尘渲懿经常从侍女们杂谈中听到，但她知道最好不要在兄长面前质疑他。尘否一旦生气起来连自己都伤害，他称之为“地狱咆哮”。

哥哥把礼服挂在门把手上。“四圣子大人会派媚奴前来伺候你沐浴，记得把身上的霉味洗掉。”他仔细的端详着妹妹，“你怎么还是一如既往的驼背，要挺胸抬头。”他伸手把她的肩膀往后抵。“让他们知道你是个美人胚子。”他的手指微微夹住妹妹的黑发，放到鼻尖嗅了嗅，。“晚宴上不许给我丢脸，若是出了差池，你总不想体验地狱咆哮吧？”他的距离越来越远，感觉头皮越来越紧，这让她疼痛难忍。“想不想？”他重复道。

“不想。”尘渲懿怯懦的回答。

哥哥满意的笑了，“很好，”他爱怜的轻抚妹妹的柔发，“将来七戒历编撰史书的时候，会说我的君临天下始于今晚。”

尘否离开后，她走到阳台上，浓浓的思念之情伴随着轻喃溢出满怀。万寿宫的红砖玉瓦在斜阳的余晖下如沁血般让人生出凉意，尘渲懿可以听见红衣主教点燃夜烛时的诵经声，以及高墙之外孩童的嬉闹声。此时此刻，她希望时间能停止不转，希望有一位盖世大侠能带着自己，飞出高墙，离开这尘世喧嚣的地方。没有过去，抛弃现在，没有未来，也不用参加那所谓的晚宴。

皇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宫娥困。在宫墙隔江的对岸，有个高耸入云的山脉，巍峨蜿蜒的山路交错纵横，那里有黑夜中长明的灯塔，有雾气缭绕不见全貌的隐塔，下有斧钺傍身的金甲骑士。西江界原住民称之为“双子塔”。而哥哥有个自己的说法，他称之为“我的行宫。”这个名字像个祷言，彷佛只要他挂在嘴边，就能上达天听。“那是我们光铸血脉所应得的土地，虽然被阴谋诡计所窃取，但终究是我的。没人能从魇尘家族中偷走东西，门都没有，因为莉德琳娅永远记得。”

也许光之神“莉德琳娅”记得吧，只是尘渲懿却一点都想不起来。那块仅仅一江之隔的对岸，哥哥经常挂在嘴边的属于魇尘家族的土地，她从出生起从未见过。那些她口中的名字：神去村、洗梦池、黑玉京和鱼尾洲，亡灵壁垒与永醒泽等，对她来说，不过是文字的重组而已。十年前他们被家族当作质子送往各方势力，姐姐据说留在了绝户之城掩都，哥哥被文宗某个大人物收作义子，而自己只不过是母亲子宫里卵子。只是最近的一年中，哥哥成为了一种让人心生恐惧的新名词。

然而哥哥的故事听多了，尘渲懿有时候还会在脑海中模拟出过往的辉煌：母亲带领麾下光铸骑士团，平三荒镇五部，在长达半月的极夜中，万里奔袭黑玉京；她的长兄尘逆在正大光明广场上与窃语者生死斗，为他的宿命爱人而丢掉性命；缚誓者家族和子时评议会的属臣，那些被尘否称之为“窃语者”走狗的队伍，洗劫白玉京；扶陵山主素卿棠苦苦哀求，却被强行看着她和尘逆的亲生骨肉、那个趴在她胸脯上吮吸的婴儿，被叛众硬生生夺走，摔在地上血淋淋的惨死；那暗金色帝骨制成的长矛，悬挂在镶嵌着骷髅头由汨箬泊陨铁构筑的王座上，被窃语者取下，活生生的斩下父亲的头颅。

母亲逃亡之后的八个月，她降生在黑玉京，那时正逢冬季冰血暴来袭，彻骨的寒意自亡灵壁垒的方向席卷而来，仿佛要把堡垒撕开一道血淋淋的口子。据说那场冰血暴史无前例，万古长青的皇家林场，被摧毁殆尽，像是远古巨手从地底世界撕扯出一道裂缝。翻飞的泥土树木自城垛上崩落，朝着下层区域砸去。她的母亲因受到惊吓和沿途奔袭，最后难产而死，为此，二哥尘否自始至终都没有原谅尘渲懿。

然而她依然不记得黑玉京。随着缚誓者家族和子时评议会势力的逐渐壮大，家族选择摒弃主脉，主动送出质子并更名“魇尘家族”定居在西江原中部，让胜利者们感到放心。只剩下他们传承自梵古纪元的黑玉京未落入他手，成为如孤魂野鬼般游荡的飘渺城。

从那之后，哥哥带着自己开始了流亡岁月，漂泊无依的他们，从未在一个地方呆上一年。哥哥总说有人想要刺杀他这个秘储，然而尘渲懿连半个可疑之人都没见过，如果非要有的话，那么这个圣子最可疑。

起初缚誓者家族迫于名声，还是很善待他们这些质子，但随着时间淡淡过去，窃语者的势力越来越强大，逐渐撕下虚伪的面具，直到五年前那件大事的发生。哥哥似乎变了一个人，面对外人唯唯诺诺，对待自己趾高气昂，在万寿宫地域内的茶馆酒楼里，人们给哥哥取了个外号叫“无根圣”，尘渲懿不敢想象他们这样称呼他。

“我的好妹妹，有朝一日天下会是我的天下。”尘否经常对她这么承诺，有时候他会边说边无法克制地颤抖。“想想那些丝绸缎带，珠宝玉石，巍峨雄伟地大殿，全都是从我们手中抢走地，如今傀儡皇屁股下地椅子与西江界疆域，都是暂时借给他们的。”尘否之所以众叛亲离卑微的活着，就是为了熬到那一天，尘渲懿却只想重新回到飘渺城黑玉京，那里有贝妮猫咪，还有卧房窗外的梨花树，还有她失去的短暂的童年。

就在此时门外传来一阵咚咚咚的敲门声。“进来吧。”阳台上的尘渲懿回过神来，四圣子的媚奴们走进屋内，恭敬的向她鞠躬，然后准备为她沐浴更衣。她们皆是奴隶，是圣子熟识的众多雀友中某一位赠送的礼物。西江界这个崇尚自由意志的地域名义上没有奴隶制度，即便如此，握有实权的人们渐渐迷失在权力带来的快感中，僭越规则早已是心照不宣。最后进来的那名瘦小的女孩总是沉默不语，但为首体态丰腴的年轻姑娘工作时喋喋不休，她是圣子最宠爱的女婢紫缘。

她们在橡木浴桶中放满厨房提来的热水，洒上梨花精油。女孩用帝制织巾裹住尘渲懿头发，搀扶她入浴。浴桶中的水蒸气弥漫开来，遮掩住尘渲懿脸庞上涨得通红的小脸蛋，但是她并未发出声音。她喜欢这种热烈，让她觉得自己沐浴在圣光之中。更何况哥哥经常对她说，魇尘家族，和光同尘，与时舒卷。“我们都是光的映射，血液里流淌着光铸血脉。”他常说。

瘦小女孩仔细的为她梳洗，把她象牙白的秀发编织成辫子，默默清理打结的发丝。紫缘则一边为她擦洗脚踝，一边告诉她她是多么的幸运。“听说咱们的四圣子外形俊朗，且年少多金，就连我的脚镣都是金子做的呢。他麾下还有一支十二人的白银骑士小队，这些随从的盔甲都是纯金子制造的。”她叽叽喳喳的说个不停，完全不理人家受得了受不了，反正呢，尘渲懿看到其他人眼中透露着刀意。她又告诉渲懿，圣子是多么的威武雄壮，身体特别棒，说到此处脸颊处泛起红晕，好像她体验过的样子。尘渲懿从头到尾一言未发，她一直以为自己成年以后嫁的人会是白玉京的皇子。自“两仪帝”槐序十一结束梵古纪元伊始，权力下放退居幕后，黑玉京执掌刑罚，白玉京主理政务。一千年以来黑白玉京相辅相成，直到那件事发生，大陆格局发生天翻地覆的改变。这些话哥哥不知告诉过她多少遍了。他们体内流淌的是光铸血脉，莉德琳娅信徒绝不泄露高贵血脉。然而现在尘否却打算把她当作棋子讨好这个声名狼藉的恶徒。

沐浴干净之后，媚奴扶起她的身体，取出干丝巾擦拭她的胴体。瘦小女孩将她的象牙白秀发梳理得亮如熔银，紫缘则为她涂上原产自黑玉京的梨花膏，耳后、乳尖、双唇、小腹和手腕各轻轻一抹；接着为她穿上圣子送来的织金内衣，再罩上金丝纹凤的黑金丝袍，衬出她的暗金色瞳纹。瘦小女孩为她套上绒毡鞋，另一位女孩又为他戴上银白瑰冠和镶嵌紫水晶的金镯。最后才是黄金打造的压领，上面刻满了被遗忘者的撰文。

“这下你看起来总算是有几分皇女的模样了。”妆扮完成之后，紫缘惊叹道。尘渲懿转身看着自己镶嵌在这身服饰里，镜子也是圣子送来的纯金制品。有个皇女的样子，她暗自琢磨着，忽然又想起紫缘刚才说过的话，圣子富可敌国，连她的脚镣都是纯金打造，不禁浑身发冷，鸡皮疙瘩冒了出来。

哥哥在前后通风的阴凉庭院等她，他侧坐在池塘边，探出一只手在水里瞎晃悠。看到渲懿便起身站了起来，带着审视的目光上下打量。“站过来，转过去，嗯，就是这样，很棒，你看起来非常……”

“不愧是皇女，你没有辱没这两个字眼。”四圣子从过道走出来，他虽然身材健硕，走起路来却摇摆不定。随着脚步，他的衣摆在穿堂风中晃动。他的右手戴着一只纯金手套，每根手指上都有一颗宝石闪耀，仆从更是让人觉得离谱。简直就是离谱他妈给离谱开门，离谱到家了。圣子说罢牵起她的手，低头轻吻手背，透过金属反射的亮光，他露出邪恶的微笑。“就算是上三天神女也不过如此啊，妙哉妙哉。”他告诉哥哥，“我非常满意，你可以。”

“她着实有些瘦了。”尘否说。他的头发和渲懿一样是象牙白色，只不过却是寸头。他过分凝重的神色凸显出他僵硬枯槁的面容，他把手放在圣子借给他的佩剑上。“你确定她不需要再打扮了么？”

“你瞧瞧她那象牙白秀发，那双暗金瞳纹……她拥有古老的光铸血脉，毫无疑问，毫无疑问……况且她出身显赫，既是那位的女儿，又是朋友的妹妹，再质疑岂不是伤了咱俩的交情。”当圣子放开尘渲懿的手时，她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开始浑身颤抖。

“是这样么？”哥哥喜笑颜开道，“我就说吧她是真的皇女。”

尘渲懿受不了他们完全把自己当成空气，果断转过头去，赶紧用手背抹去还未溢出眼眶的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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