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海瑞奇案

汤县丞来到书房，将主簿、典史、班头、牢头都找来。

“从现在起，常例银子暂时不分了。”

几人一听都急了，“二老爷，这不是要了我们的命吗？”

“是啊！那我们吃啥，喝啥？”

“就是，不如我们几家一起上吊得了。”

“吵什么吵？你们以为我愿意这样吗？明天胡总督的公子来淳安，我跟海老爷说，本想依惯例款待胡公子，顺道让海老爷知道大伙的苦处，趁机拿出常例银子的单票签了。结果你们猜怎么着？海老爷吩咐了，按普通客商办理，根本不打算招待，说是违了规制。连胡总督的公子都要按规制来，你们说这常例银子还能分吗？”大伙都苦着脸闭口不言了。

“都愁什么愁，只是少了几次逍遥快活罢了，你们日常去买东西，店家何曾要过你们的钱？我还告诉你们，从今个起，只要海老爷在咱们淳安一天，各位都老老实实的，什么淋尖踢壶，火耗充公，截油收保，勒拿索要的事都别弄了，以后出去吃喝该给钱的，模样还是要做出来，店家不收是店家的事。我可告诉你们，海老爷是什么性格，现在大家心里都清楚，惹翻了海老爷，兄弟可没法去讲情，各自卷铺盖走人。”汤县丞说完，感觉话有些重了，又缓了一下，“话又说回来，铁打的衙门流水的官，也只是三年五载罢了，都哭着什么脸？个个如丧考妣似的，该干麻干麻去，散了吧！”众人只好散去。

第二天，胡总督的公子到了，没见淳安县有人来接自己，心中这气便不打一处来，带着人进了馆驿，看到竟然按普通商人的标准招待自己，清汤寡水的，能不能咽得下去先不说，就是在身边这帮兄弟面前这脸面如何能过得去。立时翻了脸皮，“好个淳安县，给我吃这些东西，根本没把我放在眼里，我看是活的不耐烦了！”抬手将桌子掀翻，驿丞忙派驿卒报知县老爷。

海瑞听完大怒：“这是哪来的强人，竟然在驿站闹起来，来人。”

王班头进来听令。

“带几个衙役，去驿站把这伙强人给我带到县衙！”

汤县丞急忙制止：“我的太爷！可不能这样，那就撕破面皮了！还是让我去处理吧，我想胡公子必竟是胡总督的儿子，传出去对总督大人也不好看。我把这层意思告诉他，相信他会理解。”

海瑞点了点头，对王班头说，“去准备一下，带几人，咱们再去一趟千佛寺。别忘了叫上许仵作。”

汤县丞出了门，找了两个衙役，告诉其中一个：“去东满楼做几个菜，就说是我定的，用食盒装好，直接送到驿站。”

等汤县丞到了驿站，情况又发生了变化，见那胡分子正把驿丞吊起来用皮鞭抽打，顿时吓了一跳，连忙告诉另一个衙役，速将情况报海大人。然后进了院拉住胡公子劝道：“胡公子，胡公子，手下留情，在下县丞汤守谦。”

“去你娘的县丞，什么鸟淳安！敢这么对待你家公子爷，我看是活腻了！”

“胡公子消消气，这驿丞见人下菜碟，我老早就看他不顺，只是寻不到机会，今天胡公子替我教训了这厮，实在是他罪有应得。该打、该打。胡公子消消气，先进屋说话。”

胡公子放下皮鞭，气稍消些。汤县丞把茶端过来，笑着说道：“公子爷，在下说句心里话，这些其实都是海老爷定下的，与那驿丞没有多大关系，在下也劝海老爷要和光同尘，只是他老人家就是这么个人，不过说心里话，海老爷心肠不坏，只是在为人处事上，唉，小弟劝了几次，收效不大。”

“去他娘的海老爷，我看是活的不耐烦了，等着撤职吧！让我父亲把他充军三千里。然后我在道上安排几个人结果了这鸟贼，让他知道知道他家公子爷的厉害。”

“消消气，公子爷，没有必要，那样显得咱不大肚不是，传出去也不好听，公子爷要真看他不顺眼，给他换个地方也就是了，眼不见心不烦，还显得咱宰相肚里能撑船。”看到桌上那几个素菜，接着说：“这些菜是给普通客人的，确实难入公子爷之口，小弟给大哥在我们淳安最有名的酒楼定了几个小菜，虽然不如府上那么华贵，但也是我们淳安最有名的特色，保管让大哥满意。还有上好的汾酒，小弟与公子爷一见如故，今天陪您喝几盅，给您消消气。”

“还是你老弟够意思。那就打扰了。”

“大哥说哪里的话，平常小弟哪有这个机会，不瞒您，我好多次想结交公子爷，只是您知道，我只是个小小的县丞，每次见到胡总督和公子爷，咱都是站的最后面，没人引荐，连说话的机会都没有。”

“这次不就认识了吗！淳安还是有能吏的！这话我得跟父亲说说，并不都像那鸟县令。”

县丞在这劝着，那边衙役已报了海瑞，海瑞正要带队出发，听说胡公子鞭打驿丞，勃然大怒！带队直奔驿站。主薄苦劝海瑞不听，也跟了过来。到了驿站，胡公子正坐在板凳上，翘着二郎腿，看十几个衙役骑着马来到了店外。直冲冲进了驿站。

汤县丞忙道，“胡公子，这位便是我们淳安县的县令海老爷！”

胡公子斜眼了一眼海瑞，“你就是海瑞？我当是个三头六臂的人物，却原来也只有一个脑袋，一个小小的知县，我看你是不知道马王爷有几只眼，今个你家公子爷就……。”

还没等胡公子将话说完，海瑞命令道:“给我拿下！”

十多个衙役立即冲上去，两个服侍一个，将胡公子和手下人全按在地上，用绳子绑了个结结实实！胡公子大叫大骂起来，“海瑞！我看你是活的不耐烦了，等我回去告诉我父亲，灭了你海家十族！”海瑞又是一声令：“给我堵上！”这几个衙役在驿站中寻找能堵嘴的东西，找了几块抹布塞在这几个人的嘴中，扔在地上成了几个大棕子。

“来呀！每人打二十大板！”

汤县丞忙冲过来，“大老爷，打不得，打不得啊！他可是胡总督的大公子！打不得啊！”

“给我打！”衙役只听县令大老爷的命令，立即将胡公子几个按在地上，大板子开始抡上了，胡公子自打出生以来就没吃过这么大的亏，从小娇生惯养，哪受过这个罪，几下之后，就受不了，说还说不了话，连气带痛，挣扎几下昏了过去。那也照打不误，打完之后，海瑞才接着说：“胡总督我是知道的，那是位名臣，必不会有这样的儿子。这些人必定是假的，让李牢头把他们身上不义的现银都没收了。再带上几个衙役，将这几个招摇撞骗的强人押到总督府，请总督发落。”安排完，领着其余众人上了马直奔千佛山。

汤县丞和沈主薄出了驿站，一路慢慢向回走。汤县丞笑道：“看这天，也没见个阳光，老沈啊，这么多年我总结了一个道理。这人啊，得会看势，一旦做错了事，说错了话，跟错了人，那可就麻烦了！就像这天一样，指不定哪块云彩就飘到了自己的头上，你说是吧。”

“那是，看这风势，迟早要变天。小弟看这淳安迟早得二老爷罩着才能安稳。”

汤县丞点了点头，正说着，另一个拎着两个大食盒的衙役快步走了过来。“二老爷，这是您定的菜，那店主说了，都是最好的特色，还有几瓶好酒，要是口味不相中，马上再给您换几个，账是不用记的。只是，”

“嗯？”县丞瞪了一眼，“只是什么？”

“店主说只是自从换了新县尊，一直也不见二老爷您，让他怪相念的，想问问二老爷什么时候有空去他那坐坐，就是给他赏了脸。”

“嗯！老沈啊，也到了中午，这酒菜都有，我看就不回衙吃饭了，咱们去叨扰那店家一顿，好好地喝上几杯，今天是个让人高兴的日子！”

当海瑞再次来到张员外失足的地点时，选在与那天出事一样的时辰。果然，山路上云雾缭绕，树木草叶之上挂着露珠，那山路上的石头更是覆了一层水渍，像是刚洗过一样，极湿滑。向崖下探望，只见几株树木在雾中若隐若现，再看周围，拐角处的山石爬满了青藤，枝繁叶茂，若是在此处藏着一个人也是有可能的，海瑞带着众人再次来到千佛寺中，问了出事当天，寺庙中的各位僧人没有见到什么异常的人。方丈解释道，寺中算上自己一共是六个人，事发当天，自己领着三名僧人在佛堂诵经参禅，另有两名僧人当天轮值，正好在那段时间在寺前打扫，不过至始至终也没见人，现在香火不好，每天来几个香客都能记得清清楚楚，再加上发生了事，所以记得更准。而当天询问后来上山的香客也没见有人下山。

“看来确是极容易摔倒，失足之说还是能成立的。”王班头说道。

“小的也这么认为！那管家确实没有杀人。不过有没有可能是流寇呢？做案后藏在山中，等我们都离去再逃走。”许文道。

海瑞道：“那应该不会，凡是杀人都有动机，李员外身上钱财没有丢失的痕迹，若是流寇，他的目的是什么呢？不为了钱财，又不是复仇，单单是守在这里杀人然后逃之夭夭？不会有这样的流寇出现。现在看可以定案了，确确实实是失足坠崖而亡。”

第二天海瑞正式升堂定案，李员外因山路湿滑，意外摔倒，跌入路旁山崖而死，属意外。管家和小玉虽未直接杀人，但定了杀人计划，且私自转移财产，有亏德操，笞一百和五十，服劳役三年，退回全部不义之财。管家和小玉听到这个判决，惊喜交集，甘愿领罪。于是淳安县又有了钟馗天师收李员外的传闻，已经是第七个了。李员外的家人也将其入土为安。

李牢头送回胡公子，将胡总督亲笔回信捎回来，信中对海知县如此处理表示赞扬，维护了胡家的颜面，要求所属府、州、县等各级衙门要以此为例，共同按规制办事。汤县丞和沈主簿也看到了这封信，面面相觑，心中都想，这淳安的天暂时变不了了，忙派人到饭馆结了前日吃喝的账。

张员外的案子虽然结了，不过海瑞心中总是感觉不踏实，至于为什么，却又说不出来。

这一天，海瑞正在翻阅文案时，忽然想到，那李员外坠落悬崖后，钟馗像距尸身不远，除此之外，再没有发现其他的钟馗像，虽然去千佛山几次，但至始至终也只发现了这么一个，怎么会巧合到这种程度呢？见王班头在侧，便问道：“听说淳安多次发生钟馗天师除恶杀奸的事，这是从哪年开始的呢？第一起案子的经过你知道吗？”

“太爷，您问到我，真是问对人了，当时这件案子也是卑职经手的。第一个被钟馗天师收的是秦员外，那秦员外是个无恶不作的恶棍，也许是做恶太多了，所以死的极惨，被火活活烧死的。我记得接到报案时，县官大老爷带着我和仵作、书吏等几个人立即去了现场。发生火灾的是一所单独的房子，与阁楼相似，听秦员外的家人说是他们家的库房，秦员外是个开钱庄、放高利贷的，所以有些字据都放在这坐独立的房子中。秦员外经常独自到这里算帐，那时谁也不让进去。就是这一座单独的房子发生了火灾，等大火起来时，家人和邻居才发现，急去救火，已经来不及了，大火很快将房子烧落了架，等将火扑灭，众人在烧塌的木架下找到了秦员外的尸身，还有一个被烧黑的泥胎钟馗神像，立在秦员外的面前。当时现场的惨像，我现在还记得，秦员外被烧成了个炭人，而且是背着手跪着死的，也许是知道自己做恶太多了，死前想赎罪吧。”

海瑞忽然察觉到了一个重要的疑点，“你说那秦员外是背着手跪着死的？”

“是啊，当时把火浇灭后，我第一个冲了进去，房子里到处都是水，魏仵作胆子小，不敢靠前，还是许仵作验的尸。”海瑞想起来，这几天看刑狱方面的书籍，其中介绍过如果人是被烧死的，双手抱拳，蜷缩在胸前。王班头所说的秦员外死时的形状如此怪异，即使简单想想也不会出现这种姿势，除非是死前被人绑了手脚，被活活烧死，才会出现这种奇怪的姿势。想到这，急忙说道：“王班头，去找典史将这个案子的案宗翻出来，我要看一看。”

不多时，周典史捧着一卷发黄的案宗放在了海瑞的面前。海瑞翻到了尸检报告，只见那上面写着：“验秦景冬火烧致死尸检文案，因烧化度极高，肌肉俱已成炭，手足拳缩，口鼻中有烟灰。判断为房中油灯引起燃烧，烟灰极大，浓烟弥漫，在房间休息的秦景东醒来后不辩方向，口鼻中吸入烟灰窒息晕倒后被火烧致死。”这其中对双臂反背的事却没有丝毫记录。也许是书吏在记录时遗漏了。再翻了翻案宗，忽然发现在秦景冬的名字下面有个注释，写着秦鸣夏三个小字。

“这是何意？”

周典史看了看道：“是这样的，大人，当年案子发生后，下官派书吏去将黄册更改过来，人没了，税自然也要取消。结果书吏却没找到秦景冬的名字，我很好奇，想到秦员外或许改名了，派人去问秦员外的老婆，得知秦景冬这个名字是在来淳安之后改的，之前叫秦鸣夏，于是我在这上面标注清楚。”

“将秦鸣夏以及这几个被钟馗天师除掉的案宗都拿来我看。”

周典史和书吏费了好大的劲才翻出来，海瑞见秦鸣夏的户籍上写着的曾任职务是陕西学政，兼嘉靖二十二年癸卯应天府乡试主考官，后因徇私罔法，杖六十，革职为民，永不录用。而那个在果园中被五步蛇咬死的财主浦世龙，真正的名字叫浦应麒，是嘉靖二十二年癸卯应天府乡试副主考官！

海瑞记得汤县丞曾说过一句，许文本是生员，在乡试中犯讳被革了功名。急让典史去取许文的户帖，海瑞看到许文正是在嘉靖二十二年癸卯应天府乡试上犯讳被革去了功名。

“王班头，你记得清楚吗？那秦员外是背着手死的？”

“我记得很清楚，当时那尸体像个炭似的，侧躺在地上，屈着腿，背着双手，我当时还和另一个衙役说笑，说是这秦员外看样是后悔了。那股皮肉烧烂的气味极是难闻，魏仵作看到烧成炭的尸骨立时吐了，吓得离着老远也不敢看，全程都是许仵作检验的。我也觉着恶心，反正尸检也不是我的事，看了一会也躲到一边了。县老爷更是连看也没看一眼，在客厅中对家人进行问案，很快就定了案，家人埋掉了。”

以许文的能力，这种双手反背的反常异状绝不会没有注意到，再加上秦鸣夏正是当前黜落许文试卷并革掉其生员身份的官员，太多的巧合就不是巧合了，那只能有一个合理的解释，许文是故意遗漏的！海瑞感觉自己打了一个激灵。

“王班头，那秦员外的尸体埋在何处？”

“这个到不清楚，不过问秦家的人应该能问到。”

“不要找任何人，由你亲自去办，到秦家问明坟墓所在，说官府对这个案子有些疑点，需要开棺验尸。务要征求其家人的同意。”然后立即修书一封，请求临县派个精明的仵作，秘密来淳安协助办案，让王班头派人送去临县，等王班头领命而去，海瑞问道：“周典史，你在淳安已经多少年了？”

“算今年已经二十一年了。”

“噢，那想必这些年县衙里人事掌故都是知道的。”

“最近这几年年纪越来越大，这头脑记性也逐渐下降，不过大部分还能记得些，大人想知道哪些典故？或许卑职能知道一二。”

“许仵作这个人，你了解吗？”

“呵呵，别的人我或许记不太准，这个许文我可是极有印象。他是个有才学的人，听说他当年参加乡试，只因文章中犯了讳，主考官发现许文的文中用了厚德载物四个字，厚字是当今皇上的名讳，当时的规制是皇帝“厚熜”的名字二字连用犯讳，要仗八十，只用一字不算违制。也不算什么大事，只是一个厚字罢了，于礼稍不合，主要看主考官的意思。当年的主考官因为这个事将许文的卷子黜落，结果名落孙山，只能吸取教训，再等三年。可是这许文不服，竟找到主考评理，主考也动了怒，罚笞四十，还将许文的功名给革了。许文一气之下再也不参加科考了，来淳安县行医卖药，并兼县衙的仵作。但性格这东西是人的天性，很难改变，有一次，因为一件案子的审判与县令大老爷意见相左，起了争执，被县太爷下了狱关了七天，以示惩戒。这许文好喝酒，每天醉熏熏的，总算他配的红伤药很灵，生活上也没有问题。”

“当年是因为什么事与县老爷发生争执的呢？”

“属下想想啊，好象是因为一件案子，对了，是一件伤人致死案，许仵作说是故意致死，县老爷判的是意外致死。双方僵持不下，惹怒了县老爷。”

“能不能找到那件案子的案宗，我想看看。”

“堂尊稍候。”周典史又去翻案卷了。

过了一会，一份案卷摆在了海瑞的面前，海瑞仔细翻看：一个姓胡的店主，借债主秦家的钱之后还不上，半夜到秦家中行窃，想偷回借据，被秦家下人当场抓住，天色漆黑，那些下人动手狠了些，竟然把此人给打死了。根据尸体推测死亡时间是在晚上子时，是因为被杀的人偷盗引起的，是意外杀人，实无大过。结果判秦家无罪。再看那债主的名字，秦景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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