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本是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

世间的感情多么美好，值得我们追求和怀念。

而我只同意后半句。

如果问李思卉小时候最喜欢的人是谁？她会说是自己的爷爷奶奶、叔叔姑姑、爸爸妈妈……

但如果问她最讨厌的人是谁？她会笑一笑不说话，默默地在心里说，爸爸、妈妈，还有妹妹。

其中，妹妹李佳琴是她最讨厌的人，没有之一。

六岁以前，李思卉跟着自己的爷爷奶奶生活在乡下老家。当别人家的小孩牙牙学语呼喊爸爸妈妈时，她最先学会的是“奶奶”、“爷爷”。

奶奶总会笑得合不拢嘴，搂着李思卉指着漫天夜幕中悬挂的群星说：“我家思卉最乖，以后比天上的星星还耀眼。”

“奶奶，爸爸妈妈为什么老是不回家？”

奶奶脸色一变，额上深刻的皱纹里充斥着怨气：“家？市里才是他们的家！从来没见过你妈妈这样的，我伢子怎么找了这样一个堂客（老婆）？”

爷爷闷不作声，在一旁叹着气抽了一宿的旱烟。

渐渐的，李思卉从爷爷奶奶的闲聊中知道，爸爸李明达在市里做装修生意，一年四季无休地在全省各地奔波。

妈妈王玉红在市妇联上班，生下她后身体恢复不好，家里没人照顾小孩，就把她送到老家让爷爷奶奶抚养。

但就在李思卉出生不到一年的时候，妈妈又怀上了妹妹。转眼几年过去了，除了偶尔和爸爸带着小女儿李佳琴回老家看望爷爷奶奶，他们压根不提接李思卉回家的事。

“都是一个肚子里出来的，怎恁地这么偏心？”奶奶总是在李思卉耳边唠叨。

爷爷看了她一眼：“囡囡大了。有些话，不要在囡囡面前说。”

“怎么不能讲？”一向强势的奶奶横了爷爷一眼：“你当年就不应该同意这个媳妇进我们家门！不管她这个做娘的怎么想，反正我最疼我们宝贝囡囡！”

李思卉小心地看了一眼“打抱不平”的奶奶，露出一个甜甜的笑容：“我也最喜欢奶奶啦，比谁都喜欢。”

“乖囡囡！”

马上要上小学了，爸爸妈妈终于把李思卉接回市里上小学。

爸爸总是个大忙人，一天到晚忙于打造自己的商业雄图，不是在饭桌上应酬，就是一连出差好多天不回家。

对他来说，每个月固定给家里打钱，出差回来给两个女儿带些玩具就已经履行了身为父亲应尽的责任了，无论对妈妈还是她和妹妹，都是冷冷淡淡几句话。

而对妈妈来说，白天李思卉去小学上一年级，幺女李佳琴去幼儿园。下班再接她们回家构成了她一天天单调重复的生活。

一身紫色水晶公主裙的李佳琴，喜欢戴着精致的蝴蝶发卡，走起路来，头上、裙摆都在轻盈地摆动，她长得更像妈妈，眼儿媚，声儿柔。

相较之下，李思卉或许更像爸爸一些，脸部轮廓更为立体，棱角分明。乍一看去似乎冷面冰脸，唯有笑起来的时候，如寒冬乍暖，春风拂面，让人心摇神曳，满室生香。

李佳琴总是当着所有人面前亲切地喊她“姐姐。”

但在背地里，李佳琴却嘲笑她以前穿着奶奶给她缝制的花红裙子看起来土气。她恶声恶气地告诉她：“你怎么不永远待在乡下，非要来和我抢爸爸妈妈？”

李思卉沉默不语，感觉这个亲妹妹格外陌生。

在家里呆的时间一长，李思卉更加发现和妹妹李佳琴比起来，自己就像一个小妾生的女儿。

妈妈看她的眼神也完全没有对妹妹的疼爱。

吃饭用餐的时候，她和妹妹抢鸡腿，妈妈要她让给妹妹；看电视节目的时候，她和妹妹抢遥控器，妈妈要她让着妹妹。

在年节时分，妈妈带她和妹妹逛商场的时候。她看上一件心仪的漂亮裙子，妹妹也要和她抢。当妈妈想给她们都买的时候，她却主动放弃了：“妈妈，我不要这件，我不喜欢！”

妈妈诧异地看着她，有点不耐烦：“要买的也是你，这不是你最先想要的吗？”

是的，但是她喜欢的，我就不想要！我不想和她穿一样的衣服。

李思卉看了一眼妹妹：“琴琴妹妹穿这件更漂亮。我再看看别的吧！”

妈妈大抵还是偏心的吧，李思卉不知道是过去奶奶念叨的原因，还是事实如此。

我不过是一个灰姑娘，一个没有王子救赎的灰姑娘。

而让她烦恼的事不止如此，他们家是个大家庭，爸爸、叔叔、小姑都在一座城市。

叔叔李楷文在市政府秘书处工作，作为副处级领导，是这个大家庭话语权最高的人。

在叔叔的要求下，每月一度。父亲、叔叔、小姑都要带着一家人聚会，兄弟姐妹在一起，畅所欲言，交流感情。

但往往是一群长辈在高谈阔论，口若悬河。

父亲一辈的兄弟姊妹之间感情很好，偶尔会提出自己工作和生活上的困难，其他人会帮忙出主意或是去解决。

在这种场合，李思卉觉得自己尤为木讷，怯怯地不知道说什么好。

反而妹妹李佳琴如鱼得水，不止在同龄人中，对长辈她也能插上话。

因此，叔叔婶婶他们也更喜欢妹妹，夸她玲珑心思，乖巧懂事。

只有小姑，私下里最疼李思卉。她偷偷告诉思卉：“你奶奶每次打电话都挂念着你，我也觉得你是个好孩子，性格像我，老实诚恳，懂得感恩。不像你妹，更不像你妈。”

李思卉知道小姑和妈妈这对妯娌似乎矛盾不小，他们平时在一起说话就经常唇枪舌战，针锋相对。

直到她7岁那年。

奶奶的60大寿到了，老人家被接到市里，在酒店包厢里摆了好几桌。因为是家宴，所以参加的都是家里的亲戚。

大寿上大家觥筹交错，好不热闹。不仅大人们穿的体面风光，李思卉也一身粉色的连衣裙，好似粉雕玉琢的娃娃，和兄弟姐妹们嬉戏玩闹。

人逢喜事精神爽，奶奶红光满面，倍觉精神矍铄。

宴会临近尾声，妈妈拉着李佳琴的手走过来说：“卉卉，去把每一桌上面写了客人名字的红封拿给你婶婶。”

李思卉不禁看向李佳琴：“妹妹呢？”

“我还要带你妹妹给奶奶祝寿呢！她要表演古诗朗诵。快去，别捣乱。”妈妈斜了她一眼。

以往言听计从的李思卉不知哪来的勇气，她昂起头，露出天鹅般秀美的脖颈：“不要，我不去！我也要给奶奶祝寿！”

“怎么了，我的话都不听了？”妈妈厉声喝道。

“嫂子，别为难卉卉了，红封我来收。”小姑听到声音，手里拿着纸笔走过来说道。

“你还要忙着统计，我让卉卉帮她婶婶弄去。小小年纪就这么懒，这还得了。”妈妈转身看着李思卉：“我最后给你一次机会，去不去？”

李思卉嘴巴张了张，她从来没有这样顶撞过妈妈。她突然看到李佳琴正盯着她，脸上流露出一丝讥诮。

她脑子一热，忍不住大声说：“不去，不去，我就……”

“啪！”一声清脆的响声。瞬间，宴席上大部分宾客的注意力都被吸引过去，整个宴席的气氛凝固了。

只能看到一个小小的身影，捂着泪眼婆娑的脸颊，泪水不停流淌。

妈妈浑身颤了颤，有些愣神。似乎也没想到自己没忍住在这么多人面给了李思卉一巴掌。

小姑冲过来俯身护住思卉，脸上流露出一丝怒意：“嫂子，你管教小孩我原也不该管，但这里还有这么多亲戚看着呢。”

很快，叔叔走了过来，他皱着眉头看了看李思卉。对妈妈说：“嫂子，妈让我喊你们几个进去。”

随即，他举起酒杯对着围观的亲戚说：“小孩子闹脾气呢！感谢各位亲友前来祝贺，我向你们敬一杯！”

气氛逐渐热络起来，但都与李思卉无关。她感觉到脸上火辣辣的，肿胀的厉害。但同内心的沉重相比，又好像不算什么了。

她和妈妈、妹妹此时走到里面的独立包厢，一家子人都在等着她们。

奶奶手上拄着一根楠木龙头拐杖，穿着一身红色旗袍坐在正中。

她一眼就看到脸上五道手指印的李思卉，顿时心疼地上前将其搂在怀里，一声声“心肝”、“乖囡囡”叫个不停。

爷爷则是脸色严肃：“玉红，怎么回事？”

妈妈脸上泛起一丝苍白，她强挤出笑容道：“爸，我在管教卉卉呢，她一天天的好吃懒做。今天事多，就想让她帮帮她婶婶。”

一旁的婶婶此时听了，也连忙陪笑说：“我在前台忙不过来，所以估摸着是嫂子差卉卉给我帮个忙。”

“管教？我还没瞎呢！”奶奶把拐杖往地上重重一拄：“王玉红，你就这样管教你女儿的？当着一伙亲戚的面把她脸都打成这样，你想气死我老太婆吧！”

李思卉注意到妈妈脸上笑意敛去几分，她冷冷地看了自己一眼，说：“妈，怎么会？都是卉卉这丫头一身的坏毛病，我以后会注意方法的。”

“哼，你也不用在这里指桑骂槐。我自己从小带大的孙女清楚的很。囡囡在乡下的时候勤快的紧，她是个好品格的，随我。”奶奶面如寒霜，冷笑道：“也不知道你怎么当的妈？一个女儿丢在乡下五六年不闻不问，厚此薄彼到这样的地步？”

李思卉感到隐隐不安，奶奶的一番话不仅讲的妈妈脸色惨白，她和妹妹两人也为一众亲戚和堂兄弟姐妹异样的眼神而局促不安。

爸爸李明达更觉面上无光，他上前低声埋怨道：“妈！”

妈妈捧着脸抽噎起来。奶奶瞥了一眼，这才闭嘴不言。

等亲戚离开后，奶奶决定让叔叔来制订个章程。

最后叔叔沉吟片刻后，直接拍板道：“大哥现在在外做生意忙，嫂嫂一个人照顾琴琴忙不过来。我家里现在是我和老婆两个人住，就让卉卉住我们家，横竖添副碗筷的事。”

叔叔看到婶婶欲言又止，板起脸教训道：“你反正以后要当妈妈的，正好学学怎么带小孩。卉卉现在也这么大了，不用你操心太多。她以后就和我们自己亲生女儿一样，这事就这么定了。”

奶奶满意地点点头，一众堂兄弟姐妹甚至就连妹妹李佳琴也投来羡慕和讨好的眼神。

唯有李思卉心灰意冷，这个大家庭里没有任何人问过她的意见，完全由长辈和家长拿定了主意。

如果可以，她不想住叔叔婶婶家，她想和李佳琴换一个位置，有一个爱自己的爸爸和妈妈。

晚上她坐在叔叔的奥迪车里，看着窗外飞快飘过的灯光和车辆，心想：或许自己是孤儿，也比现在幸运得多。

思卉，你可太不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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