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时流光

“总会有人收拾你的”这句话里的“有人”现在站在云流身前。

这人身高目测一米九，壮实有型的肌肉将身上的迷彩小背心撑紧，外头那件迷彩外套被他团成一团搭在肩上，湿漉漉的像是条擦汗的毛巾。

“喂，”他俯下身，在云流脸上落下一片阴影，抬起一只肌肉粗壮的手臂搭在云流肩上，“你不觉得你这红毛很突出？”

一阵湿热的风刮过来，云流额前的碎发微微动了动。这里是距离市区三十千米的郊区，一条河流蜿蜒而过，河岸这边就是一座小山。环境优美是优美了，不过略有些鸟不拉屎。

而那座摇摇欲坠的破军营，就扎根在这河与山之间的平地上，周围还住着些本地住户，用自家房子建了些商铺。

云流不顾肩上压着的沉铁似的手臂，耸一耸肩道：“还成吧。”

那男人听了，把搭在他肩上的手臂一弯，提着衣领就拎着他丢到一扇木门前：“进去。”

云流缓了缓慢慢直起身子，他仿佛被放了慢镜头，一举一动都看得人心烦，连说话也是装模作样的拖腔带调：“孙教官，我这头发可金贵了，你知道植一根我这样的头发要花多少RM币么？你找这么个小破店到底靠谱不靠谱，我知道一家特会剪的，要不要……”

孙教官没等他“要不要”完，猛然间一步迈过去揪住他衣领。

云流被揪地皱起了眉，就听那孙子把声音压低了笑：“你不会以为我要带你剪个多骚包的头吧？”

云流处于这么个被动姿势，也丝毫不犯怵，他砸吧两下嘴，仍不知天高地厚地吐槽：“可以是可以，问题是咱们有代沟……”

没等他说完，孙教官一把松了他领子，没等人扶着墙站稳，又一脚把他踹了进去。

现在这些小男生，一个个变着法儿打扮自己就算了，屁话还这么多。

他很嫌弃地皱着眉，又回头对着身后乌泱泱十来个男生：“要我一个个踹？”

回应他的是一片沉默。

柏光看这架势，耷拉着眼皮嘀咕真是要死，这种兵痞子耐心最不好，问出口了半天没人回他能气出场大发的，这群人这会儿一个个装什么娇羞？

他是最不喜欢出风头的，这时却只能木着脸道：“不用。”

然后率先抬脚迈开了步子。

他走到木门前，看清了门口“无发如何舞天”几个泛黄掉色的七彩艺术字，又和那字底下一位留着杀马特鸡毛掸子的朋克小哥深情对视了几秒钟，本就耷拉的眼皮更无力地垂下，最终还是将门推开了一条缝。

谁料那孙教官道：“慢着——”

他将自己那汗臭熏天的外套一把搭在柏光肩上：“您能不能把眼睛睁大点儿？”

柏光：“……”行吧，我试试。

就听那教官又道：“使点劲儿，别他妈跟没吃饱饭似的，眼珠子丫还没我大脚趾的指甲盖儿大。”

柏光：“……抱歉，我眼睛小。”

孙教官点点头：“看出来了。”

然后一脚把他踹了进去。

柏光默默从地上爬起来，在心里给这孙子比了个中指。

丫这人就是贱的，玩儿呢。

他站起来环视四周一圈，见这里就是一块巴掌大的水泥房，壁上贴了些年代久远的打印照片，连个框也没有，就这么光零零地粘在那里。

对面的墙上挂了两面镜子，前边儿有两个座位，其中一个被云流坐了，柏光于是向另一个走去。

看来这里一次最多来两个人，柏光心道。

就在这时，云流旁边的一扇门被推开，门轴转动时发出刺耳的嘎吱声，接着传来一个略有些拖沓的脚步声。

柏光扭头去看，见是一位很苍老的老人家，半佝偻着身子，干瘦的手正有些费力地推开门。

“我来我来。”

云流立马站起来，扶着老人家帮他推开了门，他正要合上，就听后屋里又传来一声很响亮的脆响：“大哥哥！”

云流一愣，随后看见一个脸上圆圆的小孩子噔噔噔跑了出来。

“你怎么是红头发呀！”他很响亮地叫了一声。

“我这是天生的。”云流摸了摸那孩子的头，起身又去问那老人家，“您来剪头么？”

“唉，小博你进屋里去。”那老人有些慢地舒展开眉眼，指一指空着的座位“对，对，是我来剪。久等了，走的有点慢。你们是军训吧？要染黑呀……还要剪成平头。红头发好看，看着就有力气，我年轻时在城里就很流行。不过黑色的老师才肯答应啊，是不是？”

云流坐下了，不过还是小声嘀咕一句：“可我这是天生的。”

老人已经开始慢条斯理地为他推头发了，看得出来他干这一行已经很多年，手法娴熟又令人舒服：“天生的……你这娃子可真独特。不过人活在世上，总是要服管听规矩的不是？”

柏光从镜子里看见云流蠢蠢欲动想要辩驳的唇，就听那老人又道：“其实这是件好事……有人管你，至少还代表有人爱你。”

云流的表情一瞬间有些怔。

柏光淡淡扫了一眼，手伸进裤兜里摸了摸那枚戒指。略有些冰冷的触感传来，他脸上没什么表情，手上却又用力握了握。

旁边一直没再说话的小孩儿这时嚷了句：“爷爷已经好久没人管了！”

“小孩子就是要人管的，等你成了爷爷就不会有人管啦！”

云流的眼神恍惚一下，就感觉到那老人的手轻轻拍了他一把：“好了。”

然后就听身后又传来很拖沓的脚步声：“哎呀，小博，不是要你进屋里去么？你作业写完了没？”

小博的话音传过来，蒙蒙的像是隔着什么东西。

“好啦，我知道的。不过，爸爸今天会回来吗？”

“哼，那死臭小子，我怎么知道……”老人又迈着拖沓的步子走回来，“反正他回来你要是没写作业，他不得打得你屁股开花。”

小博拖着长长的语调“哦”了声，又噔噔噔跑回屋里了。

云流坐在镜子前看着自己，红色的眉毛和红色的睫毛，唯独头上现在顶了一团黑色的染料。

真是……怎么看怎么怪。

他有些克制地轻轻“啧”了声，不过脸上倒没什么表情。

老人没理他，也应该没听见，绕过来又问了柏光一句：“久等啦？”

柏光没说话，捏戒指的手把戒指套在了食指上，然后站了起来。

他扶住老人，低下头垂着眼睛说：“不久。爷爷，咱们换个方式剪好不好？”

外头另外十几个人正嫌大太阳晒的人心烦，就见那门突然从里被打开。先出来的是云流，他头上顶着一团黑，脸色看起来不太美妙，手里却还尽职尽责地端了把凳子。

他把凳子放好，又从屋里拿了个沾满了灰的插板，接着抬出来一张木桌，在桌上摆上水壶、茶杯、梳子和电推。

他做完这一切，翻着白眼擦了把汗，就见柏光慢条斯理地扶着老人家走出来。

“啊哟，”老人家在凳子上坐好，“幸苦了辛苦了，小流真是能干啊。”

云流把白眼收了回去，勉强压住嘴角不自在地站直了，一条腿儿还是忍不住抖。他打算再去找点事儿，以显示自己的“能干”，就听柏光道：“这么能干，要不就去教小博写作业吧。”

刚刚一会儿的工夫里，他已经弄清了小孙子的学习问题是老爷子的心头大患，于是脸上略带着戏谑望过去：“幼儿园的，能教好吧？”

云流看了看老爷子，见老爷子眼睛笑眯了，只得一捏拳头：“……行。”

云流，何许人也？

五中曾今的第一大不服管，校霸算不上，刺儿头应该能一顶俩，天不怕地不怕上到老师下到同学每一个都敢骂，看不爽是骂，骂不过就打，虽然母亲大人回来之后似乎好像略有收敛，但他什么时候这么憋憋屈屈被人使唤过？

昨天，以及现在。

他认命地甩开门走了进去，拉开嘎吱响的破铁门没好气道：“小鬼头，我来教你写作业了……”

然后他脚步猛的一顿。

“你怎么会在这里？！”他和孙教官齐齐叫出了声。

孙教官忙把他拉过来捂着嘴：“你他妈给老子小点声！”

“唔唔，”云流斜着眼睛看他，“唔唔唔唔唔唔唔唔唔唔唔！”

其实他想说的是“我靠，你在这偷鸡摸狗的干什么！”

不过老孙果然很老孙，没理他，冲小博比了个手势：“下回给你带毛儿豆。”

又恶狠狠地瞪了云流一眼，横着掌在他脖子上划了一道，接着两手一扒窗户，溜了。

云流：“……”

这孙子做这种事看起来像个好手。

“喂，”他伸手一戳小博，“你跟他很熟？”

“嗯嗯，”小博点一点头，把自己的作业摆给他看，“我刚教他写题呢。”

云流撇着嘴：“什么鬼，你教他写题？……已知十三个小朋友玩老鹰捉小鸡，已经捉住了五只小鸡，还有几只没抓住？”

“几只？”小博问他。

“唔……”云流对“老鹰捉小鸡”这玩意的认识很模糊，因为他小时候就叛逆地有些与众不同，一直觉得这游戏有些操蛋的愚蠢，所以也就从来没玩儿过，“七只？好像有个人要当老鹰吧？”

“害，你也不会。”小博一副很了然的样子，“你们这些高中生，整天就知道学学学，当然要变成呆子啦！”

他说着笑着指云流：“你看你的头，现在好像一个黑不溜秋的碳头！”

“……”云流木了脸，“所以答案呢？”

“题目问的是还有几只小鸡没抓住，所以要减去当母鸡和老鹰的两位同学，”柏光的声音从身后传过来，“答案是六只。”

“我靠——你怎么来了！”云流惊得一个后仰，抓住身后的桌子撑了撑。

“你惊什么。”柏光瞥了他一眼，靠过来，一手伸到云流颈侧。

云流偏了偏头，皱眉道：“谁让你瞎他妈听人说话的。”

他现在看见这人就有些膈应，每每看他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就觉得这人真他妈能装，还尼玛喜欢瞎使唤人。

比如现在，会写一道弱智幼儿题搞得他多能似的。

柏光倒是神色淡淡，他的眉目向来很松弛，右手轻轻一拉，后面的柜门开了。他的眼珠便在柜子里流连一圈，终于挑了罐黑色的茶叶：“还能干什么，专门来看你教幼儿园小朋友？”

他关了柜门，直起身子冲云流摇了摇手里的茶叶：“老头儿想喝。”

说完，他迈了步子就想出去，小博这时很得意地喊：“他怎么教我，他自己都不会写呢，还有大壮也是，明明是我教他们才对！”

云流：“……”

不就是一道弱智幼儿题，至于么，欺负老子没童年？！

柏光看了眼他：“大壮？”

云流黑着脸：“就是带我们来的那孙子。”

“……知道了，”柏光叹了口气，点点头，又拉过小博的头摸了摸，“这位哥哥很厉害，你听话。”

他说话时的声音微微放低了些，像沉静的水一圈圈散开了波纹。

云流皱着眉头一松，然后蓦地，跳了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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